张献宝挠挠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严重性,孙可望又继续替唐守忠辩护道:“唐大侠担忧这满城百姓,也担忧我们闯营的名声,所以宁可暂且得罪诸位兄弟,也要拼死阻拦那些鸡鸣狗盗之辈进城,这个事要说也该算在我的头上,明明是我……”
“孙三爷不用再说了,”张献宝呼地站起身来,向孙可望鞠躬道:“是我糊涂,差点误了闯王、大将军和三爷的事。”
张献宝又转头向唐守忠抱拳欠身:“中原仁义,真是名不虚传,唐大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给您老赔罪了。”
其他几个直脑筋的归德闯营头目也起来给唐守忠请罪,孙可望哈哈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话说开了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啊?”
那些被唐守忠勾结官府夺去家产的大侠们也被孙可望招了城,与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不少是在归德府内拦路抢劫的山大王,这次也纷纷打起闯营的旗号来归德讨富贵。许平走之前对他们好言安抚,向那些山贼许诺他们只要改邪归正便可被闯营收编,而那些大侠们许平也保证可以把妻女家产还给他们。
这些满心欢喜的人才一进城,就被孙可望尽数抓了起来,他们留在城外的部属也遭到张献宝等人的突袭。在他们还晕头涨脑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前,孙可望就全城张榜历数他们往日的罪恶,并宣称发现了他们私通官府、出卖闯营的密谋,第二天一早便把他们尽数拖去街口杀头。
一路上这些人犹自大呼冤枉,直到在刑场看到见正面露微笑看着他们的中原仁义,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刑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大骂之声:
“唐狗贼,你这个武林败类,不得好死!“
“唐狗贼,你不讲江湖道义,我做鬼也要来找你索命!”
“无能鼠辈。”心满意足的中原仁义呵呵笑着,突然,他心里猛地想起孙可望那张笑眯眯的和善面容,顿时中原仁义就如堕冰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
南京,秦淮河畔
三个人正围桌而坐,两个年长者和一个青年人,议论着河南的消息。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让朝野震动,但更令明廷惊骇的是孙可望在归德发出的宣示,闯营一改之前的流动作战,开始守土不失已经让朝廷中的有识之士忧心不已,但官兵、贼寇仍然界限分明。但这次的归德宣示则是赤裸裸地攻击大明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公开表示要与明廷争夺天命的归属,威胁还在自立为王之上。现在明廷同开封、归德闯营的矛盾已经无法用贪官、贼寇来自欺欺人,崇祯天子“贼亦朕赤子”的话也无法继续撑下去,招安也不再是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除去朝廷中枢,各省的御史也纷纷上奏,要求天子速发精兵急攻河南,扑灭许平、孙可望集团。
“以前我一直以为孙将军只是个唯力是视的贼寇,也总是用孙贼来称呼他,没想到他居然也心向名教,真是看走眼了。”一个年长的人说道,问那个年轻人:“小隐,你的第三卷写了多少了?”
“暂时孙将军是用不上了。”夏完淳答道,他之前的两卷已经配合民间疾苦把整个理论阐述了一遍,治国的构想也已经完成,但最后一卷他计划写得更伸入一些,探讨操作中可能发生的问题、出现的原因和解决办法,这个就无法靠单纯的理论推导来完成。
“小隐没遭到什么麻烦吧?”另一位年长者问道。
“没有,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我写的,但这又不是我在造反,孙将军也没有打出我的旗号,官府若是问罪于我难道不怕触怒士林么?”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先前那个人忽然说道:“从孙将军的归德宣示中,我能见其仁爱之心啊。”
另外两个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另一个年长的人名叫归庄,是先前说话者多年的好友,他大惊道:“宁人,你在瞎想什么?”
“今岁是圣人降世两千两百年整,千秋以来,我们儒家弟子苦寻明道救世、开万世太平之途,可中华仍是治乱循环,不出三百年必有一大劫,每次都生灵涂炭。这孙将军若是个恶虎也就罢了,但我们既然知道他确有仁爱之心,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便应有人善为开导,不要让他堕入歧途,这样大劫之中也能救得无数性命啊。”
“宁人,”庄归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万万不可,一念之差,便是身败名裂,这是叛逆啊。”
“我是圣人门生不是法家信徒,佐天下不佐一家一姓。再者我先是中华之人,然后才是大明之人;大明之事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谋之,但中华天下之事,匹夫有责;济世救民,也是圣人门生的职责所在。”
一直默默听着的夏完淳问道:“顾伯父认定大明不能中兴了么?”
“积重难返,”顾炎武摇头道:“其实治乱循环,不仅限于王朝兴衰,好比东林书院吧,当年顾公开办之处,书院中尽是同志之辈,门口那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人’的对联,写出了先贤们的忧国忧民之情,人数虽然不多,但论学、论事,何等的书生意气!现在我们东林遍布朝野、政由己出,可再也没有几个人忧心国事了,庙堂诸公,想的是如何保住权位,平素做的是剪除异己,哪里还有余暇回忆一下东林的志向?和当年顾公奋声抨击的那些庸碌昏聩、却占据着国家高位的家伙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今天,归德的孙将军挣扎图存,有朝不保夕之危,才能团结容人,异日孙将军若是得志,恐怕又会忙于保住自己的权位,将今天的同志当作异己剪除,到时候势力扩大,却人才竭厥,搞不好不但没有治世,反倒要让黎庶多受劫难。我趁孙将军还能守住心中仁爱之心的时候、趁他还求贤若渴的时候,趁他还能听得进人言的时候,去助他一臂之力。若真命天子真的在彼处,天下可以少去很多劫难,便是他没有这个气数,我也能让河南百姓少吃些苦、少些死伤。”
庄归质问道:“若孙将军弃了这丝仁爱之心呢?”
“若孙将军是只恶虎,我也做好了舍身饲虎的准备。”说完顾炎武又对夏完淳说道:“我对你的这套学说也有些心得,想来能帮上孙将军些忙。”
夏完淳奋然说道:“小侄亦愿和顾伯父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顾炎武似乎早有预料,一点没有惊异之色:“心学今日已经证明是大谬不然,理学也有缺陷,你知道我对这套新学期盼甚重,觉得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圣人门徒一直在寻找的,能为中华开万世太平之法,若真能结束治乱循环,让中国免去一次次的浩劫,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枉了。”
“圣人门生就是要济世救民的,岂有身处大劫之时而置身度外之理?若是不成,至少能给后人留下前车之鉴,仍是不枉平生。”夏完淳豪气满腹:“小侄这便修书回家,说是去游学以便写第三卷。”
“听说闯营那边大多都有匪号,我们最好也起一个,不然反贼的书朝廷是一定会禁的。”顾炎武看看窗外的秦淮河:“我便叫浪里白条吧,这样死了也不会让家人受累。”
“小侄便叫六耳猕猴好了。”夏完淳哈哈大笑起来。
“宁人兄……”
庄归正要说话,顾炎武打断了他:“恒轩兄,我们此行九死一生,如小隐所言,我们能留下的多半是前车之鉴,需要有人给记录下来。”
见顾炎武心意己决,庄归举起酒杯:“为圣人名教。”
顾炎武亦举杯相对:“为天下苍生。”
最后是夏完淳:“为归德新政。”
第十九节 启蒙
许平在河南的空前胜利震惊的不仅仅是明廷,这个消息在九月底传到四川时,也让此地的闯军一片沸腾。李自成大败朝廷剿匪军后一路追击川军,通过湖广北部攻入重庆府界,大破石柱兵、斩杀熊铭杨等川军将领,顺势连破重庆、合州。只是冬季将至,闯军在明军新防线前受阻,一时无法顺利攻向成都。
“大王,四川地势崎岖,不是大兵用武之地,还是返回河南吧。”牛金星又一次向李自成提出主力东归洛阳、只留部将继续攻略四川的建议。
此时帐中没有其他的人,李自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还是不放心许平么?”
“是啊,大王,许平守土不失,已有两府数十县之地,如果大王滞留四川,恐有主弱臣强之势。”
李自成摇头:“我看许平绝非满腹心机之人。”
“我也没说他奸诈,但是主弱臣强之势若成,对许兄弟的害处才是最大。”当初孙可望和李定国投奔李自成时,牛金星就觉得西营的势力过大。如果孙可望和李定国手下只有一千人,那就很完美,牛金星也会立刻建议李自成对其委以重任;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一口气带来了数万人,其中精锐士兵就超过五千,差不多相当于李自成二成的实力,这个情况就不由得牛金星不担忧。
目前,闯军内部最大的麻烦就是罗汝才。自从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来,所有的缴获,闯营、曹营都是七三开,看起来李自成收入比罗汝才高一倍还多,但李自成作为首领需要兼顾全军。比如这次招揽许平,吸纳李定国和孙可望,他们所需的资源都要从李自成的这七成里出。收养孤儿、散发农具这些开支也全由李自成独立承担。之前牛金星曾试探着提出要罗汝才分担一部分,却引起对方的愤愤不满:要是没有我鼎力相助,闯王能有今天吗?
假如让西营留在李自成身边的话,那以西营的实力和孙、李急于表现的欲望,他们对闯营的贡献也不会少于两成,如果李自成不想惹人不满,自然也要分给西营两成的战果。随着时间推移,西营在闯军中的两成份额就会固定下来,成为一个新的罗汝才。牛金星断然不希望西营也变成第二个曹营,再分去李自成两成的资源。
出于这个担忧,牛金星就说服李自成把西营派到许平的手下。他本指望这些杂牌军在对抗开封府官兵时被削弱一些,那样李自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将他们纳入麾下;就算事情不成,许平也会分去大部分战果,西营在闯军中占的份量自然会大大降低。
但出乎牛金星意料的是,西营这支偏师竟然在许平的指挥下,取得比闯军主力还要大的战果。这大半年来,许平的实力急剧膨胀,直追闯营和曹营的总和。西营的实力也随着水涨船高,在闯军中的比重不但没有下降,反倒还有提高。
“大王,”牛金星又劝说道:“我们应该守土不失,这个您也同意了,可大王您从没有认真考虑过派地方官……”
“好了,好了,”李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打断牛金星的话道:“可是没有文人,谁去当地方官啊?”
“许兄弟那里也没有文人,可是他们就建立起我们的官府来了。”牛金星急忙用开封府举例,他还争辩道:“其实很多文人都在观望,他们不愿意投靠大王,就是因为觉得大王的守土不失是一句空话。如果大王留兵驻守地方,我想会有很多文人愿意出来为大王效力的。”
李自成对建立根据地的兴趣不大,牛金星啰嗦的这些话简直快把李自成的耳朵都磨出茧来:“牛兄弟啊,我并不是不想留兵驻守,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银钱不多,如果处处驻守,要花的钱太多了,我根本没有啊。”
除了洛阳这种大城以外,李自成很少在地方上留兵。就是这次通过湖广进入四川时,沿途攻克的州县也都被他放弃。左良玉一直跟在闯军身后,等闯军走后就去把这些州县收复,然后一个个报捷给朝廷。
“那许平怎么就能留守呢?”牛金星并不清楚孙可望的政策,但他认为许平从地方上获得的收益肯定超过了驻守的费用,不然开封府的闯军肯定不能膨胀得这么快:“许兄弟那里肯定不是在做赔钱的买卖。”
“我说过不许征粮,”李自成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他们在违抗我的命令吗?”
“我没这么说,我想许兄弟、孙兄弟他们是不会违反大王的命令的。”闯军一直靠抄掠官宦人家的资产维持军费,可是牛金星知道,光靠这些肯定不够:“所以大王才更该去许兄弟那里看看啊。”
十月五日,京师郊外,新军参谋部。
“蒲将军,本将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金求德面前站着的新军将领名叫蒲观水,他是贾明河的义弟,自从听说义兄被包围在开封后就天天往金求德这里跑,极力主张立刻出动大军给开封解围。
听到金求德的话后,蒲观水那张大红脸变得更红了,他气愤愤地叫道:“开封的粮草只能坚持到正月底,金大人一定要开春以后再发兵,难道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贾将军和弟兄们饿死么?”
“如果省着些吃,再收集一些城内富户的余粮,开封的粮草用到二月底绝对没问题。”金求德并不清楚开封城内到底情况如何,许平又一次把所有的交通线都严密切断,现在朝廷上也是惊慌不已。据高明衡巡抚信中所说,开封府被包围前城内已经有几十万人。听闻闯军前来,河南的士人都携家带口逃入开封,贾明河运进城的那些粮食只能让开封府多坚持几个月而已。而这些人很多都是朝中河南籍官员的亲属,至于和朝中官员有联系、有师生同窗之谊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贾明河出发前,朝廷上的官员们无不欢呼雀跃,每逢遇到那些有亲友在开封,或是打探消息,或是哀求朝廷发兵的人时,官员们总是信心饱满地宣称开封指日就可解围。他们的行为让金求德非常恼火,因为这些官员为了让那些焦急万分的人安心,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述新军出兵规模的庞大,毫无顾忌地把朝议细节宣扬出来,导致新军的实力、行军路线、抵达日期都毫无秘密可言。金求德觉得,许平能够准确地在兰阳阻击贾明河,与这些官员有很大的关系。如果不是朝廷催逼得这么紧,贾明河也不会分兵去打什么该死的祀县。
自从新军败北的消息传入朝中后,这些趾高气扬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又如丧考妣,诸位阁老的门槛快被一批又一批前去哭诉的士人踏破。前日早朝时,皇帝还没说话,几个阁老就约好了似的扑通给天子跪下了,异口同声地哀嚎起来:“圣上啊,救救开封吧,六朝古都啊。”
他们身后的百官也争先恐后,顿时早朝上就是一片哭嚎之声。情绪激动的兵部尚书一边哭一边满地打滚,有个河南籍的老头子还把自己的胡子都撕扯下来。结果当天的朝议就定下来,责成京师的新军立刻南下,再次给开封解围。
……
“两位先生请坐。”
对其他的人、包括门口的卫兵通报的还是顾炎武和夏完淳的匪号,不过许平是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的。孙可望把这两人送到许平这里来,因为前者估计如果自己出面招待,这两个人就算是真正的人才也只能“不可用则杀”了。
本来许平对夏完淳更为敬仰并且也没听说过顾炎武的名字,但谈了一会儿之后,他的兴趣渐渐转到后者的身上。自李自成举兵以来,投闯的只有举人牛金星,而眼前的两位儒生给许平的印象是对儒学的见地远超牛举人,他对此当然也很诧异。
见许平受宠若惊,顾炎武指出夏完淳已经立志不考科举,至于顾炎武本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胜于咸阳之郊。”
话虽如此,许平还有些奇怪对方为很么会来助贼,顾炎武又道:“一个穿绸缎的人,每天都举着棍子殴击一群穿布衣的人、夺去他们的口粮、残害他们的儿女,如果有一天这群穿布衣的人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把这个穿绸缎的人打倒在地,我不认为他们有错。”
许平谢道:“顾先生公道。”
“不过,有的时候,当这些穿布衣的人夺下那个恶棍凶徒手中的木棍后,却开始殴击其他穿绸缎的人,见到他们穿着一样所以仇视这些不相关的人,甚至把这些人杀了煮来吃以泄愤。”
许平脸色微变:“顾先生是在说黄巢么?”
“有一个穿绸缎的人,因为家境富裕、乐善好施,还常常周济布衣之辈,在这些站起来反抗凶徒的布衣之众里,还有人曾受过他的恩惠,”顾炎武问道:“若许将军刚好是这群布衣的首领,会把这个善人也一起打倒么?”
“当然不会。”许平大声说道。
“假如许将军一个没留神,许将军一个手下冲过去把这个人善人打倒,许将军会制止么?若是许将军的这个手下将善人打死,许将军会惩罚他么?”
“当然。”许平几乎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假如这个穿绸缎的人没有做过任何善事,但也没有殴打过许将军的手下,他有很多粮食,而许将军的手下很饿;他有很多的衣服,而许将军的手下很冷;有一个人是许将军的好友,甚至救过许将军的命,他把那个无辜者杀了,分了他的家财。那么许将军会惩罚你的恩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鸣冤,保护他的遗族么?”顾炎武问道:“许将军不要急着回答,请许将军务必真的把自己设想在这个地位上,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回答这个问题。”
许平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顾炎武又追问道:“许将军,你会为无辜者挥泪斩马谡么?”
“顾先生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那好,”顾炎武飞快地说道:“那我换一个问题,假如许将军不是这群布衣之众的首领,首领另有其人,当许将军终于和兄弟们把持棍行凶的恶徒打倒后,领头者指着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绸缎的人大喊:‘兄弟们啊,他也是我们仇人一伙的啊’,而许将军知道他其实是个无辜的人,那么许将军会拦住首领,并劝兄弟们放过这个无辜者么?”
“当然。”许平又一次能够流利地与顾炎武对答。
“当许将军拦在这个无辜者和兄弟们之间时,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们投来怀疑的目光,曾经的救命恩人痛心疾首地质问许将军:‘你为什么要背叛兄弟们?’,而首领则把一把刀塞在许将军手里,说;‘你去砍第一刀,这样我们还当你是兄弟。’。站在许将军面前的,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许将军背后的那个人,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者。”顾炎武追问道:“许将军会怎么办?”
很久没能听到许平回答,顾炎武再次逼问道:“许将军会去砍第一刀么?”
“我想……”刚才许平回忆起山东的往事,他轻轻摇头:“我想我不会一错再错,我不会动手的。”
顾炎武盯着许平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知易行难,许将军说的真是轻巧啊。中流之鲫,身不由己,虽然不知道日后许将军在惊涛骇浪之前到底会如何行事,但今天许将军心里的这丝仁爱之念,就是我们二人来河南的理由了。”
“顾先生高义,”许平长出一口气,感到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在下还从未见过有士人如此评价贼寇。”
“许将军过奖了,我们是圣人门生,不是甘为独夫爪牙的法家信徒,”顾炎武摆摆手:“我们士人生活优裕,平时无须劳作还可以泛舟江湖,而农人一年四季不得闲,一辈子也不识得一个字。我们士人写的文章可以流传后代,哪怕只是关于风花雪月,而农人能留下只有血汗,就是被迫揭竿而起时,留下的多半也不过是一声呐喊。但他们便是不识字、不会写文章、不深明大义,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兄弟而不是蛮夷野兽。便是黄巢之乱那样的海内浩劫,我想知道的也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罪孽恶行,把我们胆小怕事的兄弟变成了食人禽兽。”
明白这两人不是做着白衣卿相的大梦来投奔闯营的后,许平问道:“那两位想在河南做什么呢?”
“许将军,你可懂得画?”一直在旁听的夏完淳突然问道。
许平连连摇头:“在下一窍不通。”
“哦,那便长话短说吧。”夏完淳也开始讲故事:“有一个画师善作鱼虾,其笔下之虾,必用八笔而成,极具灵动曼妙之姿,观者无不大爱之,师门无出其右者,正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成名之后他离开师门开宗授徒,其弟子虽众,但画虾时无论贤愚皆用八笔而成。若干年后,出了一个少年人,以九笔作一虾,别有一番滋味,可找到同门长辈怒叱:九笔成虾,可谓虾乎?因其标新立异而群起攻之,以致逐出师门,若许将军是这位名家,若是深爱这位后生晚辈之才,会解散宗门,驱逐徒众么?”
许平反问道:“夏先生是在宽解在下么?”
夏完淳不答,只是微笑着又问了一遍:“许将军会解散苦心建立的宗门,遣散徒众以追回那位少年么?”
许平冷冷答道:“不会。”
“好!”夏完淳拍手笑道:“这位少年离开师门后,发奋努力,以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师门固步自封、人才竭厥,终于有一天这位少年成为一代宗师,声势之盛更在师门之上,可谓扬眉吐气也。但就在此时,宗门下一个新入弟子颇有才情,以十笔成一虾,徒众群起攻之:十笔成虾,可谓虾乎?将其逐出师门,以捍道统。敢问许将军若是这位新宗主的话,回忆往昔,会离解宗门、遣散徒众,以追新秀之心么?”
许平再次哑口无言。
“积重难返,治乱循环,非一国之独有,这就是我们来河南许将军这里的用意。”夏完淳和顾炎武都是东林人士,东林的浮沉给他们的感触都非常的深:“晚生和黄候有过一面之缘,在京师也待了些时日,以我之见,黄候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今日河南的许将军就好似昔日在长生岛的黄候,内忧外患、步步艰辛,故能上下一心,锐意进取。不过治乱循环,无人能逃。许将军异日若是能更进一步,黄候今天遇到的问题,我猜许将军一样也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