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气氛越来越僵,牛金星就向着李自成轻轻咳嗽一声。许平也用眼色示意孙可望住嘴,孙可望身边的李定国悄悄伸手去拉他。可是孙可望甩了甩胳膊,把李定国的手推开,又冲着李自成嚷嚷起来:“我也不是没在童子营呆过,我和李兄弟都是从西营童子营出来的,我们十岁时就上阵杀敌,大王可知道为什么?”
孙可望四下看看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但他没有找到能够用来形容的合适物品,于是他举起拳头伸出大拇指:“大王,当年我和李兄弟十岁的时候,拿着不比这个粗多少的棍子和官兵厮杀。我刚上阵的时候,个子才刚够到那些官兵的腹部,他们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参加敢死队当先登城,城上的石头像冰雹一样地砸下来,把周围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沸油一勺一勺地泼下来,被泼中了我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因为没有退路,因为不爬就是一个死!”
说着孙可望就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露出肩膀上的一大片疤痕:“这是我十三岁时留下的,李兄弟腰上也有一块。大王,我们为什么十岁就要上阵?还不就是为了能有一天一斤的口粮!呆在童子营里一天只有三两。西营多少童子死在阵上?他们好多都是第一天才上阵的孩子,到死都没机会吃过一次饱饭。”
李定国在一旁唏嘘了一声,牛金星趁机拼命咳嗽,可是孙可望的声音稍一停顿就又响起来:“大王,现在童子营的孩子们不用上阵拼命,男孩一天有一斤的口粮,女孩也有八两,每十天我还会给他们吃二两肉和一个鸡蛋。只是要他们做工也不对么?”
“我没说不对。”李自成的口气已经和缓下来。孙可望的经历也同样发生在闯营里,李自成自然很清楚。
许平已经完全糊涂了,李自成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更在闯营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今天说话完全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
可是孙可望仍不依不饶,他愤怒地喊道:“我小的时候,平时还好,挖草根来吃,可是一到冬天就又冷又饿,眼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到开春时剩下的没有多少人。今年入冬,西营的童子营根本没死过几个人,九成的童子都能熬过这个冬天。是不是大王一定要把关卡撤了,做工也停了,然后把孩子们统统饿死就称心了?”
喊完后孙可望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地从众人面前离开,剩下的人都尴尬地站着。片刻后李定国道声“得罪”,也匆匆地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自成轻声说着,然后无力地说了一声:“散了吧。”
许平急忙道:“朝廷又派三营新军到河南来了。”
“明天再说。”李自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径直走向后堂。牛金星摇摇头快步追去,只剩下许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厅里。
还没有走到孙可望的房门前,许平就听见里面的咆哮声,等进了门后,李定国冲着许平露出苦笑:“大将军来了,劝劝我三哥吧。”
“闯王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许平刚开了一个头,孙可望就大叫一声打断他:“闯王也是一代英雄,纵横中原十几年了,今天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道到底在做给谁看?”
“孙兄说哪里话?闯王今天把外人都轰开了……”
孙可望又是一声大叫再次将许平打断:“一定是闯王看我们这边经营得不错,而他那里迟迟做不起来,今天闯王这是存心挑刺找碴来了。哼,我以前听说闯王义薄云天,才和四弟来投奔他,早知今日还不如不来!”
李定国只是看着许平苦笑,两个人无话可说,只能静待孙可望的怒火平息。好不容易等到孙可望发泄得差不多了,他却突然起身回房:“我累了要睡觉了,许兄弟和四弟请回吧。”
回到自己房前,许平睡不着觉,就渡到院子里仰望天空。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望着夜空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一通长吁短叹。
背后的卫兵传来几句低声的询问,许平回过头,看见清治老道正走过来,就点头道:“大师来了。”
每次许平有烦心事的时候,总会和清治道人说上几句,而清治也总能让他稍感宽慰。今天许平也不例外,他把方才的纠纷简短地给清治叙述一遍。
清治道人和许平并肩而立,问道:“将军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并非不知道我是在压榨百姓,不过他们至少能活下来了,粮价也没有涨到百姓难以承受的地步;我知道那些孩子日子过得很苦,也看见过没做完工的孩子在哭。我还看见过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把刚做好的筐压垮了,她就蹲在筐旁边嚎啕大哭,徒劳地想把压瘪了的筐扶起来,那哭声我从来没有忘过,每次想起时我都会感到一阵阵地心悸。”
“可是将军没有管,对吧?”
许平默默地点点头,又是一声长叹:“无论如何,这些童子们总算是有饭吃,而这天下……这天下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童子饿死在道边。”
许平也曾经向孙可望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刚开始孙可望还认真地回信解释,可渐渐地就变得不耐烦了,终于有一天,孙可望直言不讳地对许平讲:别在边上嘀嘀咕咕,更不能擅自插手坏了他的规矩,假如许平觉得他干得不好可以另请高明。
“在将军的内心里,让这些人承受苦难,是为了避免让他们遭遇更多的苦难,对吧?”清治轻声问道:“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野心或欲望,对吧?”
许平不知道报仇算不算野心所以没有答话,清治:“绝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将军你自己的享乐,对吧。”
许平俩连忙点头:“是这样,不是为了我的荣华富贵。”
“那将军你在犹豫什么呢?”
许平轻笑一声,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语气也变得坚定:“不错,这么多人的苦难压在我身上,所以我一定要打败官兵,让官府再不能把手伸进河南。”
清治等了一会儿,又问道:“将军,你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我在看一颗星,有人说它是我的将星。”
“哪一颗?”
许平伸直手臂,遥遥地指向北斗七星的方向:“那一颗。”
清治顺着许平的手臂看去,良久后出声询问道:“破军星?”
“是的,摇光宫破军星,有人曾对我说那就是我的将星。”许平笑了一声,里面全是苦涩的意味:“破军星是大凶大恶之星,它会把天下扰乱,让紫薇黯然无光。可是,它竟然是我的将星。”
“将军你真的这么想?”清治的口气里带上一丝惊异。
“大师的意思……难道大师觉得破军星不是我的将星么?”
“不,我的意思是,将军真认为破军星是凶恶之星么?”
“难道不是么?”
“破军星是北斗七星之一,它确实是凶星,但绝不是恶星。如果摇光星君真的是恶星的话,那武曲星又怎么肯与它为邻呢?”
清治的话让许平楞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可是,大师也说它是凶星啊。”
“凶星是不错的,因为破军星只有在乱世到来时才会大放异彩,所以说它是天下至凶之星。”清治加重语气重复道:“但摇光宫绝不是恶星!”
“大师的话让我很糊涂。”许平不太明白凶星和恶星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仔细想来,这两个名字似乎确实有所不同,。
“每次圣人出则一朝兴,文曲星洗荡荧惑,武曲星扫除凶兆,天下的黎庶都能安居乐业,这是大治之世。”清治的口气一向舒缓镇定,今天说到这里却流露了一些感慨的意味。但很快他的音调就又沉静下来:“可是国祚渐渐耗尽,荧惑层出不穷,凶兆日益蔓延。三百年的辛苦让文曲星君和武曲星君都耗尽了力量,他们的光芒也随着国祚的将尽而变得飘摇,于是这天空上就会布满荧惑和凶兆,地上也灾祸延绵、民不聊生。”
许平轻轻地嗯了一声,心中涌起悲伤和对天命的畏惧感。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沉睡的摇光宫破军星君就会被充斥天地间的异兆所惊醒,开始发光。”
许平轻声念道:“破军星出,万星失色。”
“是的,”清治大声应道:“但并不是破军星夺去了列位星君的光辉,而是在破军星醒来之前,天庭的列位正星就已经黯然无光了。”
“你是说……”许平感觉自己突然听明白了清治的意思,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心头,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并不是破军星在扰乱天下?”
“在破军星君醒来之前,这天下已经被扰乱。只有当天下已经被扰乱得无法恢复了,破军星君才会醒来。”听到许平颤抖的声音后,清治把语速放得更慢:“许将军,破军星君会消除这些异兆,然后重新沉睡过去,直到天下再一次被扰乱。”
第二十三节 心路
清治的话让许平心中有所宽慰,当年以破军星自诩以后,许平就常常认为自己会给天下带来大乱,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真到了河南以后,许平觉得自己无法去做一个混世魔王的。在来路上许平只有在帮助饥民的时候才会感到心安,带着军队攻入开封之后,他只有想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在让大批农民摆脱饥寒时才会感到些许平静,尤其是在他看到战败的明军尸横遍野的时候。
“大师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对主动人说起过,知道的人不多,也都替我保密,那就是我反出朝廷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报仇,报私仇。”许平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对清治说出全部的仇恨,只是讲了长青营的那部分亲友部下的仇怨,介绍完毕后许平道:“本来,我本打算隐姓埋名的,本来,我是打算两不想帮的。”
“为什么将军会不想再为朝廷效力了呢?”
许平想起自己投军前的雄心壮志,想起他从幼年时代就常听京师那些说书先生说起的有关镇东侯的故事,那个时候每次他都听得热血沸腾:“我一直相信,黄候做的都是对的,只要按照黄候说的去做,就绝不会犯错,就能够在忠君报国的同时,获取荣华富贵。便是不幸战死沙场,我流下的血也会泽被后人,会给天下的百姓带来好处。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忧死后的香火,那些被我所救的人会记得我的牺牲。”
“我曾相信这些,就像我曾相信侯爷的条例是完美无缺的一样,”许平想起了最开始的德州一战,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赵敬之的死、听到赵敬之临时之言,他是绝不会想到镇东侯的条例也有不对的可能;如果不是坚信参谋司绝不会犯错,许平未必会固执己见,不顾两位千总的反对坚决地执行正面迎敌的策略;如果不是坚信教导队教授的每一个字,许平也不会怀着必胜的信心部署一个犄角之阵:“我曾经认为是我把好端端的条例执行错了,而不是条例错了,直到我成为长青营的营官,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偷偷地开始变通。”最开始偷偷修改条例时许平不敢示人,不敢留下书面记录,还一直担心他的变通会给长青营带来巨大的损失,结果想不到演习时长青营竟然是头名,把其他的营远远抛在后面,贺宝刀、杨致远和贾明河一致夸奖了长青营三位指挥官,其中杨致远更要许平把改进整理出来上报:“那时我第一次涌出一个想法: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条例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条例本身就有问题。”
“山东之战前,我真诚地相信杀光叛贼就是万民的愿望,”当许平看到山东的百姓遇到官兵就逃散一空后,他不假思索地认定这是东江军的谣言造成的,本能一般地准备用实际行动予以反击,把东江军的蛊惑宣传一扫而空。直到林崇月一案发生时,许平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想一定是我没有正确理解侯爷的命令,所以看到赵慢熊的手令后,我毫不犹豫地继续执行,因为我知道赵慢熊是侯爷的心腹,我当时想:既然是赵大人,那他肯定理解得没有错,我必须继续听令。”继续服从侯洵的指挥让许平感到有些不对,但是不对在哪里还是说不清:“大批的农民舍死忘生地抵抗,他们向我的营扑过来,没能杀伤我几个部下。但我感到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演习时一样,那时是我第一次想到:或许不是我把侯爷的命令执行错了,而是侯爷的命令出错了。”
很多吃,许平常常想如果没有看到钟龟年的那卷资料,如果他不知道长青营是被出卖,而且是很可能是因为他而被出卖的话,现在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
这时清治又问道:“如果许将军真的是破军星在人世间的分身,那贫道敢问一句,将军是一开始就存着扰乱天下之心呢,还是因为耳闻目睹人间的悲惨景象而觉醒的呢?”
“大师,”许平回想起自己领兵以来的一场场血战,无数的明军士兵被杀死,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喊出他想当逃兵的时候,许平不但不生气,反倒深有共鸣。最后许平用自己就是破军星,自己本来就是把天下杀得血流成河来宽解自己,他摇头道:“您说的和其他人说的很不一样啊。”
“即使同为破军星君在人间的分身,他们的功业也大不相同。有的人误以为破军星就应该是恶星凶神,而有的人则功成身退、流芳百世。”清治的声音里充满着神秘。这一时刻,许平的感觉就仿佛是正有一个星君凭借着清治的口向他吐露天道:“许将军到底是相信贫道还是相信那些谣传,终归还是要取决于许将军对自己的期许,是想做一个混世魔王,还是做一个拨乱反正的英豪?”
“说得好!”在两人的背后,屋檐下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在心里这样叫道,李自成已经来了很久了,刚才牛金星劝他立刻来见许平——他已经掌握了闯营相当可观军力,同时还和孙可望、李定国形成了事实上的同盟。李自成来的时候没有让卫兵通报,许平说起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刚走到后院,听许平吐露心事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偷偷藏在后面,他很想知道这个手握重兵的闯营将领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心事。后面听清治说起破军星的时候,李自成听得入神就一直没有走出来,现在他悄悄退到后院的院门口,这里并没有许平的卫兵。接着李自成就故意重重踏步,用力挥舞手臂把衣服擦得哗哗作响,阔步向院门口走去的时候还叫了一声:“许兄弟在么?”
李自成走进院子的时候,许平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欠身行礼道:“大王来了?”
清治也向着李自成点头道:“李将军来了。”
李自成呵呵笑道:“许兄弟在夜观天象么?”
“是啊。”许平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李自成他刚才正和清治在聊些什么。
听许平复述的时候,李自成仰望星空片刻,等许平停下话后,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大喝一声:“我的往事,想必许兄弟都知晓了吧?”
许平在黑暗中轻轻点头。
“李某没有什么专长,少年时因为家贫一个字也不认识,投入义军以后得些闲暇学过几个字,但自问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学了后面的就把前面的忘了。刘宗敏兄弟学认字比我还要晚些,他好多年前就能写书信,而我现在还不过是只能看不能写。”不等许平回答,李自成就朗声说道:“诸位兄弟看得起李某,让李某做闯营的头。我心里也很清楚,并不是我比诸位兄弟聪明,而是看重我最是讲义气,最是讲公平。”
李自成自起义以来,和闯营兄弟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十几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特殊的享受;身为一军之主,李自成只有一个妻子,当第一任妻子跟随别人跑了以后,李自成才娶了第二任妻子。
青年时代的李自成为人豪爽、古道热肠,大灾之年陕西官府仍旧横征暴敛,孤寡人家没有人赡养,他自己一个靠卖力气吃饭的人,还经常去帮助那些饿得吃不上的人家,被父老们亲热地称呼为“李大哥”。李自成能得到这个称呼而不是“李大侠”,足以说明李自成的行为是真正的仁侠之举,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黑道之事。在大灾之年,李自成总是劝说乡亲们互相帮助度过难关,没想到最后这成为李自成被逼上梁山的起因。
那年一个姓丁的大户临时向佃户们加倍地收租子,为的是把朝廷新派下来的赋税转嫁给佃户。好打抱不平的李自成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去官府为大伙儿喊冤。没想到官府收了丁家的钱,反倒把李自成打了四十大板,然后还让他站枷。丁家存心要杀鸡给猴看,所以嘱咐官府的衙役不得给李自成饮食。李自成终日站在烈日下暴晒没有饮水,县里的百姓虽然有心想给他送些食水去,但青壮年如果去送的话肯定会被衙役殴打,最后大家决定让老人们去送。
衙役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和县里的人沾亲带故,看到那些往日被李自成救助过的救助过的孤苦老人来给他送水喝,自然不好殴打这些老人,毕竟他们也不愿意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虽然有这些老人来给送水,但当时丁家已经存心要杀李自成,所以只要他人还没有死刑法就不会结束。连续被折磨几天后,李自成还是晕倒在县衙前,眼看就要被晒死在大街上。
那些看管李自成的衙役们也知道李自成的为人,这些人心中有些不忍,就把昏过去的李自成拖到树荫下。丁家的家丁正好来县衙前察看李自成是不是死了,撞见这个情景,他们大骂着说这么多天了李自成这个泥腿子还没死,果然是有奸猾的人捣鬼,说着就要把几个监管衙役也送官。
争执间昏死过去的李自成苏醒过来,他听明白争执的内容后,就拖着脖子上的厚枷挣扎着爬回太阳底下,悲愤地喊着:“让我晒死好了,别连累了其他人。”
围观人群中的刘宗敏怒不可遏,冲出来打碎李自成的木枷,其他几个青壮年也跟着跑过来,拥着李自成逃出县城,从此落草为寇,他们转战中原的征途就是从此开始的。
“李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最恨的就是那些勾结官吏、为富不仁的土豪缙绅,只恨不得把他们刀刀诛绝,”李自成没有对许平讲这段历史,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去年我闯军攻打洛阳,攻破城池以后,我从福王的王府里抄到六万两白银,但是从洛阳百官的家里却抄到了一百二十万两!”
在闯军抵达洛阳城下的那一天,城上的明军士兵已经断粮三天。身后就是繁华无比的洛阳城,不要说王府和百官的官邸,就是囤积着大量菜蔬和米面的洛阳市集离城头也没有多远的路,但就在这咫尺距离之外,洛阳城楼上的保卫者竟然已经有三天没能吃上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饥寒交迫的士兵哗变,绑住他们的监军,打开城门把闯军迎了进来。
“吕维祺这狗官!”李自成说到这个为士林传颂、被誉为士林楷模、国家英烈的人时,脸上全是鄙夷之色:“我大军攻到洛阳的前三日,福王应吕维祺的请求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让他发给洛阳守军当赏钱。结果吕维祺把钱拿到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例钱,然后再拨下去。先是文官一层层地克扣,再经过总兵、副将、参将一路盘剥,五千两银子最后只剩了二百两,发给一万多名官兵。”
“二百两?”许平忍不住插嘴问道:“既然只剩下二百两,那又何必再发?”
“买酒!”李自成答道:“我问过几位狗官,他们都想如果把福王府赐给守城将士的银子尽数贪墨会无法交代,所以无论多少总是要留一些下去的。”
许平听的只是摇头,二百两银子买来的酒,不知道够不够一万多官兵每人喝一口的,而且当时军队既然都断粮三天,那便是一人给一坛子美酒,又如何能平复官兵们的怨气?
“当我抓到吕维祺后,我就当面质问这狗官:吕尚书今日请兵,明日请饷,为的是剿灭我们这些盗匪,怎么,向朝廷请来的士兵今天却都投匪了?你请来了几百万两的军饷,怎么手下的兵丁们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李自成说到这里不由冷笑几声。当日吕维祺面对质问哑口无言,李自成随即就命令把他斩首示众。
李自成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不住地点头,等话语停顿时许平说道:“原来如此,我说开封的情况为何会变得如此古怪。”许平告诉李自成:周王没有把守城的银子发给文臣,而是让周王世子当城门兵马使,负责朝廷粮饷的发放:“开封城中不但军饷,就是王府的赏赐也一律经过周王世子的手发到军中。”
“城上的官兵现在能吃饱喝足么?”李自成问道。
“是的,”许平告诉李自成开封的守军至今衣食不缺,也没有发生过哗变。
这些事情清治虽然有所耳闻,但从未了解得这么详细,他摇头叹息道:“吕尚书也是满腹经纶的才子,登朝拜相,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如此不智呢?他不可能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都没有听说过啊。”
听到清治道士的疑惑后,李自成立刻问道:“大师可见过胡蜂?”
“见过。”
在蜜蜂辛苦采蜜的时候,马蜂就在它们周围盘旋,偶尔一个俯冲去扑捉那些正在辛勤劳作的受害者,这种场面让中国的古人颇为感慨,常常喜欢用蜜蜂自比,而把马蜂视作那些入关劫掠中国农民的异族,蔑称其为“胡蜂”。
“少年时,我每次见到螳螂擒住胡蜂时都会大声叫好,还会蹲下来看胡蜂是怎么被螳螂撕成碎片的。有一次我曾见到一个被螳螂捉住的胡蜂,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蜜蜂,就在螳螂撕开那胡蜂的肚子时,胡蜂仍在啃食它嘴里的蜜蜂。”李自成长叹一声:“我常常觉得,这些死不足惜的贪官污吏,就如同那只胡蜂一样的贪婪。”
闻言清治只有摇首不语,许平则深有同感地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所以我军上下协力,为的就是不让河南百姓再受官府荼毒。”
这话让李自成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楞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许兄弟想必知道刘懋刘大人吧?”
“刘大人?”李自成对刘懋的称呼让许平吃惊不小。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而且远非一次。刘懋是裁撤驿站的倡导者和主持者,李自成就是在刘懋的那次变革中失业的。因此,朝中的官员每当提起李自成和闯军时,必然要提到刘懋的名字,而且没有一次不是破口大骂。本来许平认为李自成一定会痛恨刘懋入骨,想不到竟然亲耳从李自成嘴里听到对刘懋的敬称。
许平略一迟疑,问道:“大王不恨刘懋,可是因为若无此人便无大王的今日么?”
“呵呵,”李自成的笑声中颇有些苦涩味道:“如果不是刘大人当年裁撤驿站,我李某可能一直是驿站一卒,等到天下大乱以后,我也多半会被编入军队里。如果没有刘大人,现在说不定我正拿着刀朝着流民们挥舞,也说不定已经被义军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