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火线
刘老六不是第一次报名参加新军了,三年前新军刚刚成立时,他那个兵痞连襟就建议他参加新军,刘老六还记得当时他连襟的原话:“黄侯武功盖世,那打流寇还不跟完一样,听说新军还不拖欠军饷。到时候不但拿钱,打了胜仗还有皇赏,这好事天下哪去找?”
之前连襟已经三次参军,每次拿到安家费就当逃兵,挣了几十两的外快,但那次连襟信誓旦旦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息,这次我一定要跟着黄侯好好干,也博个封妻萌子。”
“就他这老兵痞还良禽呢?没看出来他还会拽成语了。”但连襟的话让刘老六深以为然,一想到封妻萌子刘老六也有些心动,虽然家里的婆娘有点担心,但就连刘老六就忍不住斥责她:“头发长,见识短。新军一个月军饷顶的上作半年工了,而且跟着黄侯打仗,哪里会有危险?”
转天连襟两个就去投军,他们的妻子也满心欢喜把他们俩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出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新军招募士兵的报名站前人山人海,全是志愿从军的人,而且新军招募士兵的条件也极其苛刻。身高、体重,没有不提要求的,刘老六和连襟就这样被刷下来了,听说报名的人里,四个也就是能留下一个。回到家里才得知,好几个平素一块玩的年轻人也都去报名新军了,可他们和刘老六一样,跟谁都没提,就怕自己没能抢到这个先,不过——谁也没选上。
第一次新军旗开得胜,一个叫许平的年轻人名声鹊起,当时刘老六还被婆娘一通埋怨,人家也是志愿从军,也是从小兵干起,这一下子就把荣华富贵拿到手了。看着每月拿回家的那点铜钱,婆娘说到伤心处还发牢骚说这辈子是没嫁对好人。一怒之下刘老六大骂道:“那我休了你好不好,听说那许平穷得还不曾成亲呢,你去嫁给他好了。”
因为这个,刘老六把许平也恨上了。山东新军第一次败绩,一转眼许平就成了钦犯,刘老六甚是幸灾乐祸,连襟还有其他几个也没报名成功的人还聚在一起喝了顿酒——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新军不断地扩编,一拨接着一拨去中原作战,几次都被对面那个大顺大将军许平打回来。说起这事的时候,刘老六和他的连襟都感到不可思议:师徒两个,那许将军还是黄侯唯一的弟子,他们这是打什么打啊?
而且再提到山东一战,大家也变得满腹狐疑,毕生不收徒的黄侯的仅有弟子,本事看来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山东一战就成钦犯了?
中原的战争对直隶人来说虽然遥远,但也成了大家饭后茶余最主要的谈资。去年新军又一次大败,招募士兵的榜文几乎贴遍了北京城,可再也没有往日蜂拥而去的景象,刘老六也不打算去送死。
直到去年年中,刘老六的连襟又回京师来了。被新军拒收之后连襟一怒……准确地说是他也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干活,就去了别处投军,这几年里当过鲁军还当过汴军。连襟回家的时候,带着满满一口袋银子,说都是当兵时挣的,而且还好几次遇上过那个许将军。
“我听说啊,当年山东一战是因为许将军杀人杀得少,所以被同僚看不惯了。”出去混了几年,连襟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告诉刘老六:“侯督师下令斩草除根,大部分新军营都执行命令,许将军心软好像才杀了二、三百。一开始其他人都动手的时候他也迟迟不动,像那个救火营就杀了好几千,结果不肯动手的都死光了,不是死在督师手里,就是死在东江军手里,你看最后手上没沾血的长青、山岚不都完蛋了么?许将军好歹还杀了二、三百,所以没立刻被处死,但还是成了钦犯。”
“他可是黄侯的弟子,黄侯怎么不救他?”
“就是因为黄侯的弟子才倒霉啊,”连襟说得唾沫横飞:“朝廷里觉得黄侯想收买人心,所以要黄侯手下的人也沾血,其他各营都动手,听说许将军反应很慢,朝廷当然不愿意了,黄侯这时候要是替他说话,这不就坐实自己在收买人心了么?要是替弟子说话,不成了秘嘱心腹对朝廷阳奉阴违了么?”
“原来是这样。”
“这也是算是自食其果了,把许将军办成钦犯就是朝廷给黄侯一个颜色看看,结果许将军一怒反去闯贼哪里去了,”连襟说起许平也挺感慨:“许将军不杀俘、不屠城,在河南颇得人心,我看啊,这仗难打啊。”
说完之后连襟就又提议去报名新军,刘老六吃惊不小:“你刚还说……”
“我也算看明白了,新军和其他明军没啥区别,一样当兵吃饷混日子,一样别想指着军功出人头地,我拿到安家费就溜,怕什么?实在溜不掉,许将军又不杀俘,我到时候把枪一交,还不是屁事都没有?”
就这样,刘老六又和连襟投军去了,辞别哭哭啼啼的婆娘,刘老六第二次来到新军的招兵处,这次没有任何身体上的要求,那天和刘老六他们一起参军的还有几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新军也一概收下了。刘老六和连襟都被分配到重建的长青营,这是许将军参与建立又被他亲手消灭的营,当时他连襟就私下笑道:“别说,咱和许将军还真有缘。”
“别瞎说,万一又派我们去打许将军怎么办?”
“跑呗,还有什么可想的?”连襟很痛快地答道。
出发来山西的路上,每天都有逃兵的尸体被悬挂在营门,看着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刘老六一阵阵地心虚,连襟几次劝他逃跑都没敢答应:“你不是说许将军不杀俘么?若是赢了有皇赏,输了把枪一交就行了。”
就在前天,连襟趁着一次砍柴的机会逃了,这个没义气的家伙,不过连襟不在刘老六更不敢跑了,他好不容易才让长官相信他不知道连襟要跑。看在大战在即的份上,队里的长官也没太为难他,只是交代不给刘老六出营的机会——其实就是给刘老六也不敢跑,这山西他人生路不熟,周围都是新军的部队,他既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想被抓到痛打一顿然后悬尸营门。
望着对面山上密密麻麻的黑旗,第一次上战场的刘老六感到腿肚子只打哆嗦,鼓声响起时,左边的伙伴抱怨道:“为什么我们要去打他们?我们就呆在这等他们下山来打我们不好吗?”
“当官的都是蠢货。”右边的同伴赞同的回答道。
果长好像没有听到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声。
不过军命难违,刘老六他们听着鼓声,只能硬着头皮向山上爬去,背后的大炮不停地轰响着,刘老六听到身后又有一个同伴嘟囔道:“我们的大炮这么多,把他们轰垮不就得了?”
“当官的都是蠢货。”刘老六小声应了一声,果长还是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黑色的旗帜越来越近,渐渐的,刘老六能够看到旗帜下的敌兵,他们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那里,接着对面腾起了几团烟幕——这不是己方火炮造成的,而是对方的大炮开始还击。
“娘咧,闯贼也有炮。”
一个士兵骂道。
“记着你们的训练。”果长总算开口了。
鼓声没有停,继续向前走吧。
“这些闯贼看来是不会跑了,”刘老六看着面前的敌人,在心里默念着:“菩萨啊,菩萨,他们怎么还不跑呢?”
无数的白烟突然从对面腾起,接着就是密密麻麻像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传入耳中,再接下来就是不少惨叫声:
“哎呀。”
“老子被打中了。”
“疼,疼,疼!”
刘老六向左右看去,有几个人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捂着伤处大声叫嚷。
身边的同伴脚步慢了下来,刘老六也放慢步伐保证自己不突出队列,既然脚步要踏着鼓点,那步伐迈得小一点儿就可以了。
对面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有更多的同伴倒下了。
“还击啊。”有人嚷嚷着:“为啥干挨打不还手?”
刘老六走得更慢了,可还击的命令还是没有下达。
“既然闯贼能打到我们,那我们也能打到他们,为啥不还击,这不是送死么?”刘老六腹谤着,不停滴看着果长,期盼着射击的命令能快点下达。
……
“前锋怎么走得这么慢?”贺宝刀看着两军的距离,在目前的位置上开始齐射,双方打光了弹药了未必能把敌人杀光,贺宝刀希望距离更近一些以加快彼此消耗的速度,他的兵力是对面的两倍,消耗速度越快对新军越有利,他打算靠不停顿的攻击来流光顺军的血:“传令,让前锋加速。”
……
“这鼓敲得,它是催命咧。”刘老六听着背后密如雨骤的鼓声,在心里用力地骂道。
幸好随着部队继续向前,对面也没有再射击,直到刘老六能模糊看到对面敌人的面容时,才看到他们又一次把枪放平。
“好疼。”
在白烟出现在视野中时,右手的同伴突然把枪一扔,抱着胸口去扑到在地,接着一阵清晰、猛烈得多的枪响声传来,无数的人同时发出惨叫,这次被打倒的同伴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多的多。
鼓声终于停了。
“预备——”
总算传来还击的命令,刘老六连忙把枪放平。
“瞄准——”
“瞄准个屁。”刘老六手指扣在扳机上,以前训练的时候无数次听到这个口令,但它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刘老六觉得可恶。
“开火!”
刘老六急急忙忙地扣动扳机,然后熟练地按照训练要求开始装填。
在用牙咬纸药包的时候,对面的敌人又开火了,刘老六本能地往地上一蹲,一颗铅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身后传来一声惨呼,背后的同伴扑在他的身边。刘老六看了那人一眼,子弹打中了他的脖子,血从伤口像喷泉一样地涌出来。
“幸好。”刘老六暗自庆幸道,手里纸包中的火药已经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将它随手抛掉,又掏出一个用牙咬开。
“预备——”
火药还没倒进去。
“瞄准——”
“催你娘的命啊。”刘老六小声叫了一声,子弹还没有塞进枪管。
“开火!”
正在压膛的刘老六知道赶不上这次的射击了,他放慢了动作,对自己说道:“等下次吧。”
看到对面的敌人又一次放平火枪,刘老六更看到对面侧对着自己的黑衣军官把佩刀举到半空,知道对面马上就要开火了,他抢先往地上一蹲,白烟冒起,铅弹又一次呼啸着从上空飞过。
“好险。”
刘老六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队官的怒吼声传来:“你们躲什么躲?不就是子弹吗?”
侧头一看,无数的同伴都蹲在地上,有的人甚至已经趴下了,听到队官的怒吼声后,大家又急急忙忙地起来装填。
这次队官还没有来得及喊话,刘老六就看到对面第三次放平了火枪。
“预备——”
“预你娘的备!”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概是另外一个看到对方准备射击而心焦的同伴吧。接着刘老六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也急急忙忙地胡乱放了一枪,顾不得掏药包就趴到在地。
“你压到我的手了。”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责备声,是右手哪个不等对方开火就中弹倒地的同伴,刘老六趴在地上侧头看去,对方一动不动地趴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刘老六收回了压在同伴手上的枪,身侧已经是无数卧倒的同伴。
“没人起来装填,”刘老六抬头向前,看着对面紧锣密鼓地装弹,情知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对面射击前装好弹药了:“那我也不起来。”
既然赶不上了就不赶了,刘老六很想得开,等对方射击完再起来装填吧。
对方又射击了一轮,黑衣军人人直立着继续装填。
“这次也赶不及了。”刘老六无可奈何地继续卧倒在地:“让后面的人也开两枪吧,我已经开过两枪了。”
第二十九节 初捷
看到自己当面的明军是举着螳螂旗时,站在装甲营的猫头鹰旗前的李来亨脸色凝重,望远镜始终不曾放下过。正如李来亨所料,长青营是第一波向装甲营阵地发起进攻的明军,不仅仅是李来亨,参加过野鸡岗之战的装甲营军官们无人敢掉以轻心。
“这是大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营头,和我们还有鹰营一样,也算是师兄弟了。”长青营踩着鼓点向本方杀来时,一个参谋还这样说道:“螳螂营是大师兄,鹰营是二师兄,我们是小师弟,真好像是同室操戈一般。”
其他人都专注地看着战场,没有人应声。
现在大家的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第五步兵翼越来越占据上风,对面明军前排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少士兵已经停止射击趴在地上等死。长青营的还击也显得越来越不成章法,整齐的排枪已经消失不见,那些还站立着的明军士兵大部分都弯着腰缓慢地装填,然后等不及军官的命令就急忙发出零星的回击,还有些人则缓缓后退,似乎已经开始丧失对射的斗志。
“大师兄不行了。”一个参谋轻快地笑道,对面的长青营显出明显的疲态,阵势暴露出迟疑不定的军心。
“十七步兵队打得很好,二十也打得不错,不过打得最好的还是十八和十九步兵队。”李来亨仍然没有放下望远镜,不过他已经有余暇开始评判战局,在中央的位置上,明军的步兵已经快退到顺军的步兵火力范围外,这两队顺军开始向猫在地面上的明军士兵射击,虽然效率比较低,但每次齐射也能击中些企图躲避顺军火力的敌人。
李来亨注意到第五步兵翼的齐射速度开始放缓,每次都用更长的时间仔细瞄准,来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参与到集体射击中,这既能减少体力的浪费,减缓士兵的紧张情绪,而且向不还手的敌人射击对士气也既有好处。
有一些趴在地上的敌人开始趁着第五步兵翼齐射的间隔期起身逃走,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学着这些人的样子,飞快地从死亡区域地撤离。又是一次齐射,还在抵抗的明军士兵又被打翻了一批,整条明军战线开始动摇,士兵们不再尝试还击而是一起把后背亮给顺军。这些士兵已经不管是不是在射击的间隔了,以最快地速度向螳螂将旗的位置跑去。
对面的鼓声再次响起,原本呆在螳螂将旗位置的后排明军开始前进,他们放过撤退的同伴,开始向交战位置前进。
“又是四个明军步队。”相对六百人一队的顺军步队,只有四百人的明军步队列出的阵型显得稍微单薄一些,这次李来亨看到第五步兵翼没有向前次那样进行原距离拦阻射击,而是把敌人放近。
对面的明军军中腾起了排枪的硝烟,这次是明军先开火了,他们没有走到刚才的位置就停下来开火。
这次开火过后,第五步兵翼并没有还击,可明军依然没有向前,而是原地不动装填,看起来还要进行新一轮的齐射。
“太远了,这么远他们在打树么?”李来亨话音未落,就看到第五步兵翼的旗帜开始晃动,鼓声也响了三响,看起来他的副官打算离开既设阵地向前。
身边的传令兵立刻转身向李来亨看来,营官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副官的建议。
装甲营的营部用主旗和鼓声回应了第五步兵翼的请求,这时明军果然又进行了一起齐射,第五步兵翼的士兵离开阵地,大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完两军间一半的路途,然后才抢在明军第三次射击前进行了首次的回击。
顺、明两军的战线上,你来我往地喷射着成排的硝烟,两轮之后,李来亨虽然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不过他能感到对方的回击明显又慢了下来。顺军连续攻击了一次,对面的还击变得更加有气无力,零零星星地不复刚才的威力;接着顺军又连续齐射了两次,对面的齐射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