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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亨楼里小赌不断,大赌一日却限一场,定于申时。戚光此问,显然指的是申时大赌。
  “回戚爷的话,申时这就到了。白家那小子极是守信,是卡着点来的!”
  “嗯,你去转告那小子,就说戚爷今儿兴致颇高,陪他玩一把!”
  林掌柜大是惊骇:“戚爷,您——您要亲自出马?”
  戚光阴阴地点头:“这是场压轴戏,错过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掌柜赶忙笑道,“戚爷亲自上场,真也给足了这小子面子!”
  “呵呵呵,”戚光也笑一下,“这样吧,你招徕些看客,造出些声势来!”
  “这个自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
  戚光瞪他一眼:“什么戚爷出场,寒碜不寒碜的?今儿是这小子最后一场,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他输得风风光光!”
  林掌柜哈腰道:“戚爷说得是,小人这就安排!”
  不一会儿,元亨楼前陡然热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两个汉子一人敲锣,一人击鼓,得空还要大声吆喝一阵:“老少爷们,申时将至,元亨楼晚场开赌喽!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老少爷们,元亨楼晚场开赌喽!”
  过往行人有驻足观看的,也有捂住耳朵急速走过的。不消半个时辰,元亨楼前已是人声鼎沸。大门两侧的二十几根拴马桩上拴满马匹,停车场上,也一溜儿扎下两行轺车,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十几辆。衣着光鲜的人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入大门。
  孙宾在道边停下车子,庞涓小声吩咐:“孙兄,你在此处守候,不要卸马,在下进去。”
  孙宾多少有些担忧:“庞兄,这样不妥吧,万一有啥紧事儿?”
  “孙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这紧事儿。”
  孙宾听他讲得在理,点头允了。
  庞涓走下车子,正要走进大门,满身酒气的公孙衍打对面走过来,远看上去,就像一个落势的瘪三。公孙衍步态踉跄,手中依然拿着酒葫芦,走几步不忘小啜一口。在他身后几步远处,扮作普通看客的朱威一身士子打扮,一条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抬着一口黑不溜秋、没有看相的箱子,慢悠悠地也走过来。
  门人走前一步,伸手拦住公孙衍:“去去去,又是你个醉鬼,快走,快走!”
  公孙衍喷着酒气,朝他猛一瞪眼,指着门外敲锣的:“听他怎么说?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在下不过瞧个热闹,怎么就不行?”
  另一门人皱下眉头:“算了,算了,掌柜方才交待,今儿要热闹,就让他进去吧。”
  “这阵子他天天来看,从未赌过一文!这还不说,只要他来,满场子都是酒气,昨日我就看到掌柜朝他翻白眼来着!”
  “瞧他那个下作样儿,让他赌啥?”
  先前说话的门人鼻孔里哼出一声:“咱家是开赌场的,不是开戏场的,要穷光蛋进来做啥?”转对公孙衍横一眼,“掌柜说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进场子!”
  朱威正待上前,庞涓已走过去,指公孙衍道:“这位仁兄是在下请来的,怎么,不让进场吗?”
  门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官爷是——”
  “在下打卫地来,叫我龙爷就行!”
  门人赶忙拱手:“龙爷,请!”
  庞涓却伸手礼让公孙衍:“仁兄,请!”
  公孙衍朝他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睬也不睬门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庞涓跟在他的身后,径直走上楼梯,与众人鱼贯而入二楼的豪华赌厅。看到那只曾被他掀过的赌台,庞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许是有了孙宾在外,许是因为数月来的风雨历练,庞涓的感觉跟那日他初次进此厅时完全两样。
  赌台周围站满观众,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多是安邑城里有些头脸的,比魏惠王大朝时的朝臣还多。一声锣响,美女庄家小桃红领了戚光、白虎、吴少爷、梁少爷四人鱼贯入场,分四边坐了。白虎依旧是主位,小桃红依旧站在他身边。
  没有筹码。林掌柜击掌,早有数人各抬起一口箱子,分别走到戚光、梁少爷、吴少爷跟前,当众打开,将黄金逐一码出,各码百金。三百金块分成三堆,放出灿灿光芒。
  看到金子,观众开始唏嘘。朱威、公孙衍选了不起眼的位置站下,庞涓因无认识之人,也就站在二人旁边,两眼死死盯住赌台。
  陡然看到陈轸家宰戚光在场,朱威心里咯噔一声,拿眼看公孙衍,公孙衍示意他不要作声,只管看下去。
  因无小厮,白虎面前也就无人码金子。看到三人面前码好的三堆金子,白虎提钱袋的手微微颤动。与几个月前相比,白虎的气势荡然无存。见所有人都在拿眼望着他,白虎牙关一咬,“啪”地将钱袋提到台上,打开袋口,取出三十一金,一块接一块地码在台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公子,今儿怎么了?钱堆儿小了,手指儿颤了。若是赌不起的话——”
  白虎横他一眼,喝道:“谁的手颤了?开赌!”
  林掌柜“咚”地敲响铜锣,朗声宣布:“元亨楼赌场申场开赌,首轮参赌人是——白少爷、戚老爷、梁少爷和吴少爷!四位赌爷,请选择赌具!”
  小桃红旋即拿出两种赌具,骰子和竹牌,并列摆在台上。
  梁少爷扫一眼白虎:“白少爷,老规矩,任由你选!”
  白虎迟疑一下:“骰子!”
  吴少爷爽朗笑道:“好样的,白少爷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有种!白少爷,今儿以几金开赌呢?”
  白虎也不说话,从码好的钱堆上摸过一金,推到前面。
  吴少爷哈哈大笑:“在下真没想到白少爷竟然会有赌一金的时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儿也没大事,就算陪白少爷耍耍!”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视白虎,“白少爷,你是庄家,押大还是押小?”
  白虎略一迟疑:“小!”
  戚光亦推一金:“跟小!”
  吴少爷朗声说道:“在下押大!”
  梁少爷接道:“跟大!”
  小桃红开始摇骰子,接着开牌,小!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小桃红将吴少爷、梁少爷前面的一块金子分别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呈喜色,将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
  白虎继续押小,戚光押大,其他两人一人跟小,一人跟大。小桃红再摇,开盘仍然是小。白虎兴奋得跳起来,将赢来的三金及自己的一个本金一并押上,共是四金。白虎再赢,押八金,再赢,押十六金。
  公孙衍碰下朱威,悄声问道:“看见鬼没?”
  朱威点头。
  “它在哪儿?”
  “就在押注中。他们三人,总有一人押的是白少爷所押的,另外两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气,白少爷永远是输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对!”
  庞涓心中一动,迅速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公孙衍几乎是耳语:“那不是鬼。看到那只骰子了吗?鬼就在骰子里面!无论如何摇荡,关键是最后一下,向上顶,是大,向下是小,向左是大,向右是小,向前是大,向后是小!”
  庞涓听得真切,两眼急急睁开,死死盯住小桃红及她手中的骰子。
  白家偏院里,绮漪听到门响,以为是公孙衍来了,急急迎出,不想只看到老家宰一人。
  老家宰神色沮丧,当院跪下,涕泪交流:“少夫人——”
  毋须再问了。绮漪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直流下来,轻声啜泣:“奴家知道,再——再没人愿——愿——愿意要他了!”
  老家宰泣不成声:“少夫人,是——是老奴无能啊——”
  绮漪哭有一时,陡地起身,拿衣袖抿了把泪水,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老家宰大惊,追在后面:“少夫人——少夫人——”
  绮漪腆了个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急步走在大街上。老家宰紧紧跟在身后,带着哭腔道:“少夫人,您慢一点,您——您不能快呀,少夫人——”
  二人急急慌慌,不知走有多久,总算看到了元亨楼的楼门。老家宰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楼门:“少——少夫人,就——就是那个!”
  绮漪放慢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装饰华丽的楼门前面,倚在一个拴马桩上,手捧大肚子喘了会儿粗气,抬起两眼,目光直射“元亨楼”三个铜字,哀怨的目光似要穿透这个夺走他夫君魂魄的匾额。
  二人歇有一时,老家宰搀起绮漪,正要进门,却被门人拦住。
  门人望着绮漪:“你是何人?”
  绮漪杏目圆睁:“闪开,让我进去!”
  门人亦将眼睛瞪大:“嗬,到这儿还敢耍横?我告诉你,这个楼里,女人不能进去!”
  绮漪急了,就要硬闯,老家宰拦住她,拱手道:“她是白少爷夫人,让她进去吧!”
  听到是白少爷夫人,门人顿时愣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有顷,一人回揖道:“你是家老吧!”
  老家宰点头。
  那门人小声说道:“掌柜立有规矩,凡是外面的女人,不得走进此楼!何况白夫人这还——”指指绮漪的肚子,“这会冲去财气,掌柜忌讳!”
  绮漪本就有气,心里又着急,听说进去还能冲去财气,越发狠了心,死活不顾,硬是闯了进去。因是女人,又腆了肚子,两个门人急得干瞪眼,却也不敢硬拉,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跺着脚道:“白夫人,进不得,进不得啊!”
  眼见绮漪就要撞进楼里,两个门人真正急了,噌噌几步窜到前面,伸开两臂横在道上,死死拦住去路。
  早有人报进楼里,林掌柜急急走出,见是白夫人,眉头一动,黑脸对两个门人冷冷说道:“白夫人比不得其他女人,请她进来吧!”
  两个门人一怔,赶忙让路。老家宰赶前一步,扶起绮漪,缓缓走进楼里。
  这边赌厅里,白虎已将赢来的三十二金全部押上,小桃红开牌,在一片唏嘘声中将白虎连赢数盘得来的金子全部划走。
  白虎心中一揪,继而牙关一咬,将面前三十金全部推至前面:“押大!”
  美女再摇,揭牌,小。
  白虎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吴少爷嘻嘻笑道:“白少爷,您——还要押吗?”
  白虎的面孔涨得通红,憋了半晌,大声道:“押!”
  “押多少?”
  “我还有个偏院,能值多少?”
  吴少爷将头转向梁少爷:“白少爷眼下住的那个偏院,能值几金?”
  梁少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就那个小破院子,白送我也不要!”
  吴少爷想了想道:“看在白公子面上,在下愿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横:“什么五金?少说也值二十金!”
  “好好好,”吴少爷赶忙赔笑,“白少爷发话,一个字儿一金,方才白少爷说出十一个字,在下再加十一金,一总儿十六金!再多一金,在下就不要了!”
  白虎沉思有顷,咬牙道:“十六金就十六金!”
  吴少爷从自己前面的一堆金子里拨出十六金,放在白虎前面,白虎出字画押。小桃红再摇,再开牌,将一十六金再次划到别人前面。
  白虎此番死了心,瘫坐于地。
  就在此时,绮漪在老家宰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厅中。看到白虎跌坐于地的样子,绮漪什么都明白了。她非但不伤心,反倒长出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慢慢走过去,扶起瘫在地上的白虎,轻声说道:“夫君,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白虎看她一眼,绝望地说:“家?什么家?完了,完了!所有的,全都完了!”
  绮漪安慰道:“夫君,你——你没有完!你还有奴家,还有——还有奴家身子里的小白起——走吧,哦!我们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一切都会有的!”
  白虎低下头去,有顷,抬起头来,脸色紫涨,自言自语:“不,我要赌,我要赌!”陡然间两眼发直,吼叫一声,“我还要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