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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淳于子黄金一百,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陛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定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作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而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人扑扑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领旨!”
  张猛从三军之中挑选出三千虎贲之士,将名单呈报庞涓。庞涓正在审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宫。庞涓见宫人催得甚急,不知发生何事,急急赶往宫中。毗人正在门外守望,看到庞涓,急迎上去,揖礼道:“在下见过武安君!”
  庞涓压低声音:“请问内宰,这么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请,陛下正在书房候您呢!”
  庞涓懵懵懂懂地跟着毗人径至书房,叩道:“儿臣庞涓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
  “谢父王!”
  见魏惠王态度和蔼,言语可亲,庞涓略略放下心来,起身席地坐下,抬头问道:“父王急召儿臣,可有要事?”
  “听说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
  庞涓未曾料到魏惠王问出此事,略怔一下,点头禀道:“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一天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顿了一时,魏惠王又问:“爱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儿一转,顺口答道:“孙宾年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可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庞涓心头收紧,眼睛一眨,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道:“嗯,爱卿所言也是。”又顿一时,抬头望着庞涓,“寡人欲得孙宾,爱卿意下如何?”
  “儿臣与孙宾早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即去邀请孙宾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面色大悦,急问:“既有此说,爱卿为何没有奏报?”
  庞涓缓缓回道:“儿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是在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当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儿臣是以未敢进言。”
  “嗯,”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只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爱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今日始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沉思有顷,摇头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爱卿。再说,爱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爱卿可以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贤才,寡人当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念她!”
  庞涓再拜道:“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思虑甚久,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孙宾?这且不说,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陛下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悄悄走来的瑞莲公主。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以为发生大事,急走上来,不无关切地望着庞涓:“夫君?”
  庞涓打个惊愣:“夫人!”
  瑞莲公主将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庞涓微微笑道:“涓谢夫人挂记。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内心激动,是以自语。”
  听闻此事,瑞莲放下心来,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
  庞涓心不在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庞涓随口应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便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莲听得感动,将头轻埋于庞涓怀中:“夫君——”
  庞涓又叹一声:“唉,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样?”
  瑞莲笑道:“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庞涓也笑起来:“夫人真会说笑。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又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当即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后,叩谢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莲不无诧异:“咦,母后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后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将头埋进庞涓胸上,娇羞道:“夫君——”
  庞涓轻轻将她搂紧。
  二人正欲缠绵,庞涓忽然想起一事,推开瑞莲:“夫人,有点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微抬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来就是。”
  庞涓走出书房,急步来到前堂客厅,召来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说是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葱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诉大哥,总也找不到合适机会。是这样,那日下午,小弟得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小弟急急赶去,果见一个光头,后来才知道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此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是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我们的仇家陈轸,他捎话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然后又慢慢地松开,陡然爆出一声冷笑:“嗯,这个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这个奸贼溜掉,是个大祸害,我们早晚得防他一些!”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甚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一转,“那个秃头哪里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一直使人盯着他,得知他于前日觐见陛下,听说陛下还赏他黄金一百,丝帛许多,另有一辆驷马轺车。”
  庞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将拳头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地问:“就是什么?”
  庞涓冷笑一声:“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早朝,众臣上殿,见过君臣之礼,各就其位,候立于朝堂两侧。魏惠王将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庞涓跨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已经修好,请陛下御览。”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甚是满意,转头望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虽居荒山野岭,却为寡人教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却因国事繁冗,无法脱身。寡人今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住步子,抱拳还礼:“微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陛下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陛下此梦几乎破灭,今得庞涓,陛下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道,“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陛下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逾百,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上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弃车换马,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就已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停下,让他们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这些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拦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礼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一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将情况讲给玉蝉儿。
  玉蝉儿听到魏国太子求见,思忖有顷,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边席地跪下:“先生。”
  “蝉儿,有事吗?”
  “魏国太子来了。抬着礼箱,说是求见先生。”
  “此人非来求见老朽,而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