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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的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知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张仪见苏秦说出此话,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啊!”
  这日夜间,张仪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里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似是突然体会到了古人的感受。两相比照,张仪觉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现在的他。
  张仪轻叹一声,披衣起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是夜正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从它身上攸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因为她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般轻盈。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一直向他飘来。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脚步,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本能地闭上眼,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士子,自从走进这条谷中,自从踏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肉体。如果哪位士子迷恋这团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陡然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已是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萦梦牵。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断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陡然间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先拿话语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什,随即凑过来,站在那儿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你在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这要陪伴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看来还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张仪赶忙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就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话间,已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微笑着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次满起来。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当即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士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充满情意地望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地说:“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士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道:“蝉儿——”
  玉蝉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咦,张士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强自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干。”
  玉蝉儿忙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道:“张士子,来,喝口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士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见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欲言又止,“师姐,要是……”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听到此话,张仪两眼放光,两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忽听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远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加快脚步,急走过去。
  张仪跟过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该有几十斤重!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几十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是愉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眼见毫无睡意,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陡然打个惊愣,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断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陡然打个惊愣:“大师兄!”
  童子立即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正看之间,苏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二人走来,起身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与玉蝉儿直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苏秦、张仪见了,也自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红,一颗心扑扑狂跳不止,急急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