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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唉,”长者轻叹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
  第三章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不待张仪说完,香女即打断他的话,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了,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应称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愿意,当下接道,“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甚是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是摇头,亦愈加尴尬,垂头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日后寻人学去。”
  张仪朗声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随便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又惊又喜,急忙跪下,闭眼对天暗祷几句,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极是叹服,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夫君是神人,这个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里一怔,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此柄当是丈夫之剑。”
  张仪接过,抽出一看,但见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剑。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意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有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么?”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夫君实在要问,奴家也只得说明。此剑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思忖有顷,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这个自然。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张仪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式。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将他纠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真还习练起来,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愣怔半晌,见张仪如此,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也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并无任何声响。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竟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是以为他已回心转意,对他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至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房门,再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无声息,天上残月朦胧。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了一个石块,见无任何反应,知是没有设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准的一处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出门之后,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不一会儿,就已拐过几处街道,看看身后,仍无一人追来。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思忖有顷,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走过来,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道:“帐——”
  不及他喊出来,张仪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道:“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被张仪止住。男仆见他如此这般,只好压低声音:“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喜结姻亲,已被公孙氏招为姑爷了。小的听闻此信,当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半夜三更——”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摆手止住他:“莫说这个了,账爷问你,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问你何用?”
  男仆忙道:“小的知错。回禀账爷,公孙氏是巨商大贾,宛、叶诸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下头,顺口又问,“荆掌柜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掌柜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掌柜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不想他竟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掌柜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掌柜,那些军卒大多识得掌柜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遂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的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
  “你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掌柜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垂头又想一阵,决然说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自拿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道,“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也请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朝男仆回揖一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急驰半日,于午时左右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听闻此事,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感到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他放慢车速,两眼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跨入店内,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柜台边的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