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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担,吴越储粮,何止千万担?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陛下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陛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便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举行大朝,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武、太子听旨!”
  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三军主将,右司马屈武为三军副将,太子为三军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调子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的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待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走上楼梯。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急迎上来,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敛起笑脸,不无关切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沉脸径自走进房中。香女不知发生何事,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腮边。
  许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陛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陛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两眼大睁地望着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发一声长叹,“听就听吧,陛下定要赏赐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却让在下着恼!赏也就赏吧,陛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是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陛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再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大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陛下这是重用夫君哩!”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揽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声,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晋献夫君!”
  “哦?”张仪不无惊异,“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朝里一望,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望着蝉蛹,张仪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声说道,“奴家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奴家挖它时,它仍在窝里冬眠呢。香女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就可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似是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语不成声,“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拿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