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视我片刻,清淡地吐出几个字:“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又拿了颗栗子在手里,一边剥着一边缓缓道,“不想跟她计较罢了,到底是陛下的新宫嫔,争起来了外人只会觉得臣妾没有容人之量。”
他不语,我们一起往前走着。不论我们心思如何,他是帝王,我是嫔妃,我们都在宫里,都有不得已的事。这些事我改变不了,他也不能,只能各自放宽心勉勉强强地接受。故而我也知道,即便今日借芷寒之口让他知道了沐容华的种种,也只是让他知道而已,他也许可以不宠她,但到底不能为此废了她。
我甚至希望他在知道这些后仍能如从前那边宠她,如此便不会有人从中挑拨或是议论,道是我与芷寒唱双簧设计让她失宠了。相较于落下这样个名声,我反是更乐得看旁人除掉她抑或我自己动手除掉她。
神不知鬼不觉,方是上上策。
“你看。”他揽着我的手忽然一紧,抬手指着远处向我道。我抬眸循着望去,有几个并排而设的小摊,摊主各自做着手里的活,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我不觉好奇道:“这是卖什么呢?”
“过去看看。”他笑了一笑,遂抬步往前去了。
原是一个捏糖人的、一个吹糖人的和一个猜谜的。捏糖人和吹糖人的手艺好,自然有人驻足,可目下大多数人的兴趣倒都在那猜谜的人身上。
瞧着不难,所用物件就是一枚小小的鹅卵石加三个杯子,鹅卵石扣进其中一个杯子去,动作利索地将三个杯子换上一同然后让围观众人去猜在哪个杯中。当然,是要下注押钱的。我和宏晅在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显是输钱的多赢钱的少,我的注意力便不在此了,转而去看旁边吹糖人的老师傅。
吹糖人的只能吹出十二生肖,捏糖人的则可随意,我便在捏糖人的摊子前蹲□子,指了指旁边,笑吟吟道:“老伯,您照着他给我捏一个。”
“好嘞。”老伯扫了宏晅一眼,笑着应了便开始忙活,各色的糖捏成不同的形状又拼在一起,竟是不一刻就完成了,“姑娘拿好。”
我微一凝滞,边是付钱边是笑道:“这是我夫君。”
老伯一怔,又赔笑说:“走眼了走眼了……夫人拿好。”
我接过糖人,道了声“多谢”,站起身时被人从后一扶,笑问我说:“夫人买什么了?”
我转身将糖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像不像?”
他仔细看了看,不禁眉头略蹙:“我有这么丑吗?”
那糖人如他一般一袭月白色直裾深衣、玉冠束发,但毕竟是手捏出的,做得小,颜色也不那么多,就只能看个大概意思意思罢了,若说神色必定是没有的。我把糖人转过来看了看,衔着笑摸着糖人的额头道:“哪里丑了……多像啊……”
“……”
“哎你不是宁……”一个熟悉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话至一半却好像被人捂了嘴。我循声看去,不远处的霍宁正按着朵颀的嘴截了她的话,朵颀在他怀里挣了一挣拿开他的手,二人一同走了过来。
朵颀这才注意到了方才背对着她的宏晅,一时怔住,霍宁也略显尴尬,轻咳一声开口开得犹豫:“陛……”
“将军也在。”宏晅浅一颌首,声音不大却有力。霍宁明白了意思,却显了分明的疑惑:“没想到……在这儿碰上……”
碰上出宫的皇帝和贵姬逛集。
“今日是她生辰。”宏晅笑看着我言道,“碰巧遇上通宵开市,难得难得。”一时各自无话地僵在那儿,既然无话,就需有人没话找话,我便举了举手里的糖人问他二人:“像不像?”
朵颀带着笑定睛一看,看清楚了不禁面色一白:“这个是……”
“这事也够传为一段传奇佳话的了……”霍宁凝目于我手上糖人,神色自若地接了口,略略一笑,续道,“还能让做糖人的师傅此生无忧……”说罢向宏晅一揖,“要陪夫人四下走走,不打扰了。”
宏晅遂一点头:“将军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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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有心事,表露得如此明显。自不会是怀揣着心事来与朵颀逛市的,就只能是见了宏晅与我心中不快。
我只觉我把该说地都同他说清楚了,我不需要他帮我、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该有的情感。
孰料他仍是如此执着。
“看。”宏晅的手在失神的我的眼前一晃,手里拿着两张纸。
“什么东西?”我一怔,伸手取过来看。见是两张银票,面额都不大,好奇地问他,“哪儿来的?”
他指指旁边猜谜的摊子:“你买糖人的时候,顺手赢的。”
我讶然:“……怎么猜到的?”
“江湖骗术么。”他笑了一笑,一壁牵着我的手接着往前走去,一壁解释着,“为了多蒙点儿钱,总会让你先赢两把,等你信了押的钱多了再让你输。我不怎么给面子,赢了两把就走了。”
“……”我悲悯地回头遥望那摊子一眼,这简直是出来骗钱反被人骗了似的。
“还想吃什么?”他问我,我想了一想,摇头:“不知道,随意吧。”
“那去宜膳居吧。”他道,“有日子不去了。”
是很有些年不去了。那是他还是太子时常去的地方,菜式不错,更有各地才子时时相聚,是个雅致的去处。
尚未踏进宜膳居,小二就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公子、夫人,里边请。”
他点一点头:“雅间可还有么?”
小二又道:“有,您楼上请。”
上了楼,在间中坐下,小二询问要些什么菜,他的目光便递向我。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徐徐报道:“芸豆卷、豌豆黄、艾窝窝、豆沙叶儿粑、杏仁豆腐、银耳莲子羹……”
“咳。”他打断我,挥了挥手意思让郑褚随小二去安排菜式,二人便退了出去,他微皱着眉头看着我,“你平常在宫里也这么吃?”
我怔了一怔,茫然道:“怎么了?”
“……都是点心?”
“……”我回思了一下方才点的东西,讪笑着道,“在宫里当然不是,这不是难得出来一趟,臣妾就想到什么点什么了么……”.
我们在丑时四刻赶回了宫,如此便不耽误他上朝了。马车仍是自偏门进入,在宫门口停下,他送我回了簌渊宫:“好好歇歇吧,你也不用每日晨省都赶得那么早。”
“陛下才该快去歇一歇。”我含笑望着他道,“没精打采去上朝,仔细被纠劾。”
他嗤声而笑,遂离开了。婉然从屋内走出来,吟吟笑看着我:“玩得痛快?这庆生的法子也亏得陛下想的出来。”
我边往屋里走边是笑答:“可不许出去乱说去,旁人听了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诺。早就吩咐下去了。”婉然轻哂,“姐姐也太谨慎,这些事我们都是有数的。”.
小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梳妆去长秋宫晨省。在宫门口遇着了顺姬,相对一福,她略一打量我方关切道:“妹妹今日瞧着疲惫,这是没睡好?”
我抬手轻揉了太阳穴,苦笑着说:“是,昨儿个元沂晚上不肯睡,我也无奈,只好一直哄着。”
“大抵是天太热了。不过妹妹交给乳母就好,也不必时时守着,免得累坏了自己。”顺姬温婉地劝道,又说,“进去吧。”
今日到底还是晚了些,嫔妃已到了大半,入座时便听得沐容华在旁笑说:“臣妾入宫这些日子,都见宁贵姬每日晨省最早。昨儿个说身子不爽今日便晚了,这病怕是不轻吧?”
她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手中持着团扇轻轻摇着。那团扇做得精巧,上绘的写意蝴蝶栩栩如生,我淡瞥了她一眼,略显厌烦地道:“谁没个生病的时候?本宫就不劳妹妹关心了。”
她一声轻笑不屑,转而于身旁的嫔妃闲谈着不再理我。
皇后凤驾到,众人行礼如仪,礼罢后我方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臣妾昨日昏定时身体不适,未等到向皇后娘娘问安便先行告退,皇后娘娘恕罪。”
“本宫听琳孝妃说了。”皇后和颜悦色,“起吧。宁贵姬你一向体弱,今夏虽不似前两年那般炎热,但到底还是暑气重些,你身子不爽就好好休息,本宫也不差你这一个礼。”
“诺,谢娘娘。”我颌首一福,馨贵嫔轻轻一叹,兀自道:“也不知宁贵姬这是中了暑气还是心病。本宫劝贵姬一句,新宫嫔总会有的,贵姬还是想开些的好。”
我懒得多理她,只作未闻地径自回座饮茶不言。芷寒却不肯忍,快语如珠地道:“有人欺到簌渊宫去,怎么贵嫔娘娘反倒觉得是长姐的不是了?昨儿个连陛下也没说什么,娘娘倒在这指责长姐……”
我瞧见良美人在旁一搭她的手制止了她的话。沐容华一声冷笑,轻轻道:“婉仪娘子这是说谁欺到簌渊宫呢?本宫可不敢对宁贵姬不敬,那天是婉仪你做事不合规矩本宫说了你两句罢了,婉仪莫要将此事扯到宁贵姬头上。”
“沐容华。”皇后修长的黛眉微微蹙起,神色谨肃几分向她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晏婉仪是簌渊宫的人,她不合规矩你自当告知宁贵姬,让宁贵姬去处理便是。不可擅自做主,你是瑜华宫的主位,去管簌渊宫的宫嫔就逾矩了。”
皇后直言指责,沐容华面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哑了一瞬没说出话来。皇后也不再理她,又告诫娆姬道:“娆姬,你和沐容华是新进宫的主位,规矩上不熟是在情理之中的,有事多问着些便是了,不可擅自做主以致后宫不睦。”
娆姬究竟是世家贵女,论及仪态比沐容华强得多了。听皇后如此说,离座莞尔颌首一福,落落大方:“诺,臣妾谨记。”.
婉然愈发的不忿沐容华,我想宫中大约有不少人如此。出了长秋宫,便听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如今皇后娘娘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说了那话,算是极不给面子。这也就是帝太后尚不知情,若不然,非得向当日罚岳氏那样罚她不可。”
“没了瑶妃又来个沐雨薇,比她还张狂。”庄聆笑意冷涔涔地踱到我身边,叮嘱道,“一次次挑衅你,分明地自讨苦吃。你别跟她计较就是了,迟早有人收拾她。”
“诺。”我浅浅朝她一福,“本就没打算跟她计较,姐姐不必担忧。”微一思忖,又道,“方才人在姐姐宫里,可安分么?”
“世家贵女,安不安分地总还有个分寸;反是那苗氏,瞧着就不是省油的,近来又与沐容华走得愈发的近了。”她轻声一笑,“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过些日子大长公主寿辰,今年要在宫里设宴,估计又少不得有大戏了。”庄聆抿唇而笑,“且看她们斗去,本就该新花斗艳,咱们不掺和就是了。”.
宫宴总是个斗艳的好时候,素来都是如此。愈是有旁人衬着,想出风头就愈容易。进宫有些年月的宫嫔心里都有数,此番大概是要看新晋宫嫔们争上一番了,也好,且看看她们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我们冷眼旁观着,分个敌我罢了。
肃悦大长公主是琳孝妃的母亲、宏晅的姑母、先帝的亲妹妹、仁宗云清皇后的女儿,此次大办生辰,自然是人人重视。琳孝妃获准在宫宴前两日回大长公主府省亲,再在宫宴当日与大长公主一道回宫,离宫时不少新宫嫔都将为大长公主备的贺礼呈到琳孝妃面前,让她转交大长公主。琳孝妃只笑着一一推了,道:“各位妹妹有这份心,到时候亲手交予母亲便是,本宫怎好经手?”也就无人再执意争下去,她们本也就是想做个样子,让琳孝妃看出这份心。
这“样子”我是不愿意去做的,今日这样做了,日后有哪处做得不到位便教人觉出虚伪来,得不偿失,还不如就按规矩将礼交给肃悦大长公主。
宫宴仍设在辉晟殿,嫔妃们不约而同地到得早,就都在侧殿候着歇息。芷寒备的礼是我替她挑的,一对金起花镯、一件玉鹭采莲珠宝绦环,她始终有些不放心,再次小声地问我:“长姐……会不会礼太薄了?若让大长公主觉得不敬……”
“不薄了,又都是精心挑的,大长公主会明白。”我轻缓地安慰着她,向她解释道,“你不比高位宫嫔,你一个婉仪,送得太多了反倒不合适。”
庄聆闻言,也在旁徐徐笑道:“你姐姐说得没错,听她的。若说礼薄,大长公主是云清皇后的女儿,打小什么没见过?我们谁的礼也说不上厚了。你按着规矩,送得得体大方便是,不必太忐忑了。”
芷寒点点头,轻应了句“诺”。
“听说云清皇后是中家人子出身?”一句带着点兴奋的小心的议论传了过来,我们循声望去,是沐容华和苗肃仪。二人都是面带好奇地低低说着,庄聆蔑然一笑:“真是上不得大台面,议论起来也不分场合。”
我本也不打算搭理,却听得沐容华嘲讽接口的一句:“听说做过御前尚仪……这么一说,簌渊宫那位倒真是前途无量呢。”
苗肃仪听言轻笑:“姐姐这话说的,什么前途无量?三年了不也就是个贵姬,哪比得了姐姐入宫就居容华位?姐姐才是前途无量呢。”
我笑而不言,竟连半分恼意都没有,只觉与她们争执半句都是多余。庄聆也不言,淡淡笑着侧耳倾听,芷寒虽有怒意,但见我们如此便也不开口。只听沐容华蔑意更甚地又道:“这你就错了,宫里的事儿么,很多时候是说不清的。你别看她曾在奴籍,那云清皇后还是再嫁的呢……这宫里平日里没人敢提,民间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了,云清皇后本是神宗的充容,仁宗继位后先封的夫人又做了皇后。这改嫁的都能当皇后,你说那曾在奴籍八年算得什么大事?”她慢悠悠地说着,似是讲着云清皇后的往事,对我的讥意却不减分毫。
殿外宦官的通禀悠长地起了音,却是刚听得一声“陛下……”,“驾到”二字尚未传入众人耳,众人便被殿里陡然响起的一个女声吸引去了。
“凭你也敢议论云清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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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声的怒斥引得我们倏然回过头去,是方才人,娆姬的本家妹妹。眼见殿门外长阶上隐现了人影,我们皆按规矩去正殿接驾行礼,那骂声却犹未停止,好似全然不知圣驾已到一般。
“云清皇后从前就算是宫女又如何!论位份,她是一国之母;论辈分,她是你我的长辈,岂容你如此不恭不敬!”
众人皆尽行下礼去,只有方才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极是清晰,弄得我们都是滞了一瞬,才出了言:“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大长公主万安、琳孝妃娘娘万安……”
仿若被众人的问安声一语点醒,方才人惊住片刻,蓦然拜倒:“陛下大安……”
沐容华被方才人适才突如其来的训斥搞得没回过神,此时也是如梦初醒般地行下礼去:“陛下大安。”
四人在殿门口驻足一瞬,方听得宏晅淡道:“都免了。”
起了身,便见肃悦大长公主面色隐现不悦,琳孝妃沉了口气,肃然问道:“方才在争什么?”
一时无人答话,肃悦大长公主沉缓地开了口:“怎的都哑巴了?方才听着是议论本宫的母后呢?”她目光凛然地从方才人面上扫过,冷道,“这一位本宫倒没印象。”
“大长公主……”方才人不禁一慌,上前两步到肃悦大长公主身前一拜,“臣妾荷莳宫才人方氏。大长公主恕罪,臣妾自知低微,万不敢议论云清皇后。实是听得沐容华娘娘对云清皇后不敬才辩了两句,一时激动……便未听到宦官通禀,失了礼数……”
“沐容华?”肃悦大长公主神色一凌,却是笑道,“听着耳熟,倒认不出是哪一个。”
眼见着肃悦大长公主不悦,沐雨薇不敢不应,上前福道:“臣妾瑜华宫容华沐氏,大长公主万安。”
“先不急着问安了。”大长公主睇着她,笑容间有分明地审视之意,“说云清皇后什么了?”
“臣妾……没说什么。”沐容华有些不安地低了低头,续道,“只是想起来从前在民间听说的一些事……绝无不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