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顾忌点好,能省不少麻烦。
他们烧香的小寺是一座别人不常来的小庙,建的时日不久,来烧香的人少得可怜,上山的路通不了马车,去山上必须还要下地走一段路,夏日那次初一来的时候,一行人都走了个汗流浃背,这次好在凉爽了不少,他们上去后没流汗,到了山上风一吹来,还凉爽得很。
这时秋叶泛黄,已被风吹落了不少下来,庵院的老尼见到赖云烟来,洗了喂鸡和鸟的手,在她上香的时候为她敲木鱼。
烧完香,老尼与她道,“上次您送来的老马闭了眼,我就埋到后山了,它走后,寺里又飞来了一只断翅的鸟,养了几日又活过来了,偶尔间还能飞几步,您要不要去看看?”
“好,去看看。”赖云烟提了裙去后院看了老尼养的那一群残脚断翅的动物,瞅了半晌,那边去湖边探看的仆人就回来报了,说湖面今日美得很,在微风下碧波荡漾。
送她出门时,老尼说,“稍会给您做些素饼带回去吃,您走时让人来取一道,一并带回去。”
“多谢了。”这庙是赖云烟为着老尼养老建的,两人只见过几面,相谈也寡淡,就是说到建庙的事,到完事之间也不过是区区几句话而已,冬雨她们还道她们是交浅言深,但她们不知的是,她与老尼都是已老到无须用言语去沟通什么了。
很多人活一辈子,活到苍老,虽说因人,因环境的不同轨迹也不会全然不同,但人生中那些谁都无法逃脱的事,怕是都会都经历一遍的,说来这世上的幸福各有各的不同,但苦难和痛楚却是一样的,如果沧桑写在了人的眼睛里,往往只需一眼,同类人总会在别人身上看到相同的过往,赖云烟这世见过不少人,但只有在老尼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同类的感觉。
她给老尼建了一个庙,给了她一个归宿,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在给自己归宿。
怕是有一天,这里也会是她的平静之所。
“女施主慢走。”老尼念了佛号,赖云烟回头朝她微笑点头,领着丫环往离庙不远的湖边走去。
男仆已经把桌椅摆好,赖云烟到后,他们就退到十米多外的地方去了。
这厢赖云烟刚甩了一把酒糟放到湖中,刚瞅到鱼儿偷食时,那边有一赖姓男仆就急跑了过来,与她道,“小姐,来了个书生。”
“嗯,赶下山去。”赖云烟眉眼不眨地道。
“唉,赶了一道,没赶走,”男仆是个老仆,跟了赖云烟不知多少年了,知道不少内情,这时他又道,“他姓江。”
“江?”赖云烟把刚又放到湖面的眼睛转了过来看他,微有点愣,“江大人?”
“是。”老仆作揖。
赖云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淡道,“要是还在,领他过来。”
人都找上门来了,那就见吧。
**
衣着黑衫的男人提着酒壶悠悠走过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赖云烟看着他的样子眼睛不由自主缩了缩。
多少年没见过这人了,她真不知当他到了这个年纪,他会长成这种样子——褪着光头的男人全褪去斯文,那张脸失了柔和,全是坚硬阳刚的线条。
他的脸让赖云烟觉得他陌生不已,但看到他嘴边那抹懒洋洋又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她又觉得就算时空变异,也还是没把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变得面目全非。
“夫人。”他靠近后,提着手中的酒壶两手相附,向她揖礼。
赖云烟坐在椅子上没动,她再上下扫了他一眼,就又转过了头。
“公子,请坐。”冬雨搬来了椅子,轻道。
“多谢。”江镇远又朝她施了一礼,又与她温声问道,“在下可能否把这酒壶放到桌上,再向这位小嫂子讨上两个碗?”
冬雨朝他轻福一礼,眼睛朝赖云烟看去,看到赖云烟没什么反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与他道,“公子稍候。”
“夫人?”
“嗯。”
“浮漂动了。”
他的手握了过来,赖云烟的手没有动,转过头,与近在咫尺的他脸对上脸,眼对上眼。
他们这时的距离,近得完全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倒影。
☆、117
他的手伸至前头,拉上钓竿,随后回头朝赖云烟一笑,道,“鱼走了。”
赖云烟松开钓竿,缓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默默地看着他收线,重新上饵。
“夫人。”冬雨拿了碗过来,轻声叫了赖云烟一声。
“嗯。”沉思的赖云烟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眼睛半垂不垂地看着湖面,“你们也搬个小桌坐到树下磕会瓜子。”
“是。”冬雨明了她的意图,让她们跟着歇下,看样子,一时半会的,她们小姐也不打算走了。
“今日凉爽。”鱼钩重新上了蚯蚓,江镇远甩开线放到水中后,回头微微笑着看向了她,“夫人不怕这些虫子?”
赖云烟转过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她不说话,江镇远不以为意地又把视线调回了湖面上。
这时轻风微吹,水波微漾,时光静得草丛树梢头的虫鸣鸟叫声是那般地清晰可闻。
良久,赖云烟疲倦地闭了闭一直睁着的眼睛,开口朝那拉竿钓上岸的男人说道,“放了吧。”
“嗯。”随着男人的一声应声,再来一声“嘘”的送走声,那刚从钩上取下的鱼就从他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滑到了水面。
赖云烟看着他黑衫下的手,觉得此时此景真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那般的突兀。
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欣赏,而他上世能为她弹琴,今世……
不过是她只一句话,又是问都不问一声,他又顺了她的意。
她早就知道,他们不应该见面。
“在下是一路尾随夫人而来,路中巧遇夫人座驾,就一路跟了过来。”浮漂静止不动,没有鱼儿上钩,江镇远闲聊般地开了口。
赖云烟笑了笑。
“怕夫人的奴仆发现,远远随着,还好一路有马车的印迹,要不怕是也见不得夫人真容。”江镇远说到这朝赖云烟又再一笑,“夫人就不好奇在下为何尾随于你?”
“好奇,你说。”赖云烟开了口,眼睛淡漠地扫过他那棱角分明的脸。
他也有三十来岁了,原来他活到这岁数,长的是这个样子。
英俊无比,且气度非凡。
这是一个不应该为谁浪费岁月的男人。
“在下是来多谢前段时日夫人的相助之恩的。”江镇远一笑,眼睛定在了她的脸上。
“你对我儿甚好。”赖云烟回看一眼,终不敌他的专注,还是垂眼躺回了椅背。
江镇远又笑了笑,伸手够上了酒壶,倒了两碗酒,一边一碗。
他先给自己倒了三碗喝,才轻声地道,“我喝,你随意。”
说完,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直喝到酒壶全空,睡在了那把简单且大的木椅上。
这时天边太阳落山,夕阳染红了湖对岸的天际,赖云烟看着黑衫下那坚硬又苍白的手,好一会才控制了去摸摸它凉不凉的冲动。
“夫人,走吧。”冬雨走到她的身边,把她耳边的细发拨到耳后,淡淡地道,“该回府了。”
府里有着大公子,还有着小公子,哪个都需要她回去。
“知道了。”赖云烟出了声,声音嘎哑无比。
说是这样说,但这时她却动不了,冬雨伸手扶了她,觉得这时她家小姐的身子从没有这般沉重过。
她咬了牙,硬是扶住了她,拖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再不愿走,也得回去。
这世上有不少女子都能大意任性,可她们小姐不能。
她背后有赖家,有任家,还有魏家——有着他们,她只能回去受苦。
这个人,注定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她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小姐,回吧。”半路中,赖云烟突然剧烈咳嗽了两声,冬雨那张平凡又惯于淡漠的脸上突然流满了眼泪,她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劝着她手中扶着的人,“回到府里歇歇就好了,再晚,小公子来请安就找不着你了。”
赖云烟听到她的话笑了,她把涌在喉间的甜腥味吞了回去,紧紧扶住冬雨的手,慢慢地挺直了佝偻着的腰,往前面走去。
那候在前面的秋虹这时匆步过来扶了她,又无声令另一个武使丫环过来背了她,快步离去。
这一次,冬雨走在了最后,她回过头去,看着那粗制木椅上的人,发现他眼边的泪水在夕阳的金黄又刺眼的强光下,亮得过于晶莹剔透。
只一眼,冬雨就转过了头,拿袖子擦了眼睛,大步往她家小姐的身后追去。
他们是没有什么结果的。
大公子那个人,他天天守着她们家小姐,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哪怕她什么都不顾。
**
这一夜赖云烟醒来时全身无力,她扫了屋子里的几处烛火,才看向趴在床边睡的冬雨。
她手略动了一动,冬雨就醒了过来。
“我来扶您。”冬雨已起身了腰过来扶来,又在她后面垫了枕头,等她躺好后垂着眼睛轻说,“秋虹在外头为您守着药呢,这就给您端过来喝,用完药,过两柱香您用点膳再睡。”
“嗯,好。”赖云烟倦倦地答了一声,又问,“世朝呢?”
“在书院未回。”
赖云烟轻吁了口气,说,“用一天的药就好了,天亮了就收拾干净,我不碍事。”
“知道了。”冬雨垂着脸答了一句,低头转身出了门。
再来就是秋虹送了药进来,药正好温着,赖云烟一口气喝了下去,问她道,“冬雨这是怎地了,那脸自我睁眼就没抬起看过我。”
“您到马车上就睡了过去,她哭了一路,回来大夫给你灌药的时候您吐了好几回,怕您出什么事,冬雨妹子差点就差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喂您吃了,现在那脸哭得不能看了,在使小性子呢,您别搭理她,明天就好了。”秋虹笑着与她说,喂了她半颗蜜饯。
“我吐药了?”赖云烟也笑了一声。
“吐了。”
“唉。”她轻叹了口气。
怕是有时也真是太累了,潜意识里都不想活了。
“明天就好了,都别担心。”赖云烟拍拍她的手臂,“出去跟冬雨说,让她回去休息,今晚你来陪着我,明早让她早点起,过来替我梳妆。”
“好,我这就去出去跟她说。”
清晨冬雨过来为赖云烟梳妆,眼底下还是乌青一片。
赖云烟看着她直叹气,“当你比我看得开,当你比我心硬,哪料你也是个没出息的。”
她边说边狠狠地戳冬雨的头,嫌弃她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