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觉得,她即便到了关押骨瓷的地方,这副身子也许是无法救他出来的。
金蚕娘子眯眼啐了一口,“丫头,莫想得寸进尺,续命蛊何其珍贵,老朽凭甚给你这活死人?”
“我撑不到那天,也算是死在你手上。”青灯喘着气,她意识有些模糊嘴硬道。
“你怎晓得你撑不到,老娘觉得你倒是好得很!”她转过身上了马车,“续命蛊进了你的身体,便将产卵孵化,你那娇美的身子里全将塞满毒虫,老娘哪里晓得这会不会对你的心脏有影响,毁了药效?”
她说至此,青灯也无法作答,一步一步走上了马车,握住缰绳。
身后车里的老人继续碎碎念,“再者,一旦入蛊,你那水灵儿的小脸就毁了,你自个儿舍得?等见了那不男不女的魔宫宫主,恐怕躲都躲不及罢?”
青灯呆了呆,她没料到金蚕娘子会说起这个。
金蚕娘子斜斜瞅她一眼,嘲讽笑道:“丫头,那日在金草谷,老娘已经问过你,你还不认,口口声声说心里的是天儿。”
“我没有……”
“你喜欢他,傻子都瞧得出来。”金蚕娘子复又闭上眼小憩,“那样的男人哪里是一般女人能碰的,上路罢,莫再耽搁。”
傻子都能瞧得出来……么。他早就看出来了罢。
可这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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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深洞,水声淅淅沥沥,像是落了雨。
昏暗中墙壁上火光灼灼,牢中银发少年仿佛从长长的沉眠中苏醒,微微抬起起了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这是他被关押一个月来罕有的动作之一,侍卫看去,大多情况下他只是打坐,冰雕般一动不动,像是死去多时,若不是上头下达的强制命令,想必他也懒得去看着。
只不过白头发的小屁孩一个,有甚可怕的。
如何来历也不说,只叫好好看着。
侍卫靠在墙上,挠挠头,时候不早,他打着呵欠等着换班。
“喂。”
牢房中,传来声音。
侍卫侧过头,地牢只有走廊燃着昏暗火焰,牢房里是一团浓郁而诡谲的黑,少年坐在那里,只能依稀望见他散落在地上的银色长发,如雪白的刃光,一闪而过。
“别靠在墙上。”
话音轻轻而落,清脆而淡漠的音节,跌碎在地上散成玉珠。
与此同时,一只蛊虫在墙壁上蠕动着,钻入了侍卫的耳朵。
……
青灯跨过侍卫的尸体,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地牢走廊隐隐绰绰,身后黑暗中金蚕娘子冷笑,“看甚,想救人就莫怕杀人。”
青灯不言,走过尸体,面前一排排牢笼,天顶的吊灯燃着烛火,她走到牢门前,望着牢里的银发少年。
他盘腿而坐,双眸紧闭。
她心绪一时间繁杂,沸腾不已,喉口中有什么要喷涌出来似的。
“小瓷。”
青灯睁着眼睛出声,“我来接你了。”
只是一句,骨瓷却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将玩偶般精致如瓷的小脸面对她,神情间一丝松动,如冬季湖面平起的丝丝涟漪,却又在之后恢复了平静。
“你想起来了,姐姐。”
他说。
青灯站在牢前低下头,头顶的火光晃着眼睛,忽明忽暗,勾勒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这一句唤,隔了十一年光阴,不过终究是实在听到了。
“你如何得知?”
“你身上我布下的失忆咒已经被抹去。”骨瓷说的波澜不兴,仿佛对她的恢复记忆不抱半点惊讶,也不曾有解释的意思。
青灯看了看他,等将他带回去,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问他,“你有没有事?那些人有没有伤害你?”
她四下一摸索,折回侍卫尸体旁摸到钥匙,回去给他开门,刚碰上铁锁手指一颤,她怔了怔看去,手指上有灼伤的痕迹,复又看看牢门,上面一张一张贴着符咒。
结界?
青灯微微蹙眉,有甚结界可以拦住骨瓷,除非是……
青灯正思忖着,牢里少年开了口,冷冷道:“你来作甚?”
“我来带你走。”青灯盯着牢门上的符咒说。
骨瓷闭着眼微微侧首,青灯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声音,眉头更是锁紧一分,金蚕娘子坐在一边闲闲道:“老娘那飞头蛮困不住多久,你们想唠嗑到几时?”
青灯回过头,握紧拳叫了声:“小瓷!”
骨瓷依旧静静坐在牢里,青灯脸色变了变,她吸了口气,松下肩膀说:“你怎么了?”
那边又是半晌静默,末了,骨瓷面无表情答道。
“止水护法死了。”
青灯身子一僵,她将低下的头慢慢抬起,过了会儿,眼眶都颤了起来。
他说……什么?
“那些人攻城时,他护着城里百姓死的。”骨瓷淡淡说,“姐姐,我不在,这件事终不可能结束。朝中人皆是晓得修罗先知,从此以后再无安宁,不如一开始起将一切落定。”
有了欲望,谁都会想得到,这其中又是多少血流漂杵,多少人无辜牵连。
不如一开始毁了好。
“所以……你自愿跟他们走……?”青灯湛湛出声,她努力地呼吸,握紧拳,“成为凡人争权夺利的一介工具?”
“无妄城死的人太多,杀孽过重。”骨瓷摇摇头,“姐姐,你走罢。”
青灯整颗心仿佛被沉浸冰冷的海水中,冻得彻体冰凉,又被海藻揪住了心脏,一寸一寸缠紧。她咽了好一阵子喉咙,才哑着开口:“无妄城究竟如何了?死了多少人,我怎么、怎么感觉像是……”
“已经是了。”骨瓷静静说,“无妄城已经空了。”
“这不可能。”青灯几乎脱口而出。
那大街小巷,那车水马龙,那酒楼歌台,楼宇飞阁,朱门玉瓦,那般繁荣,怎可能就此沦为废墟。
“姐姐,这天下人,如今都希望宫主死,于是连带着无妄城一并毁去了。宫主晓得此战艰难,攻城之前大半居民已经被转移,他们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攻城,又将留下的东西烧干净。”骨瓷话说得漠然,“无妄城里头的东西,江湖中不少人梦寐以求,这等机会,自然分一杯羹。”
这么多年来,夜凝宫树大招风,杀业过重,曾经做过的事儿更是罄竹难书。本就是朝廷与武林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想欲先除之而后快,这场屠杀本就是迟早而来,之前种种,不过是导火索。
即便是大瀚海花,即便是修罗先知,亦是导火索之一。
青灯手握住牢笼铁栏,她感觉不到痛,任由结界力量灼伤她的手指。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场不大不小的事儿罢了,她一直以为,夜凝宫不倒。
“姐姐,宫主这番算是得了报应。”骨瓷端坐在牢中,银发在他细瘦的肩头流泻,“宫主令我带话,如此你若还恨他,他等你来杀他。”
牢房里静了又静。
若是细细听去,便可听见不远处夜里的海潮之声。
金蚕娘子冷哼一声,抚摸着怀中陶笛。青灯注视骨瓷苍白而平静的脸,可心里在想什么已经不知道了。
“你知道的,小瓷,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青灯咬着音节,“无妄城怎样……我已经不去关心了,我关心的只有你罢了,小瓷,你告诉我,封印你力量的人是不是——”
飒——
一道剑气,势如破竹。
青灯下意识闪过,剑气掠过衣袖,撕开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皎白的肌肤来。来得太猛,她后退时踉跄了几步,扶住了墙抬起头。
被切开袖子的那一条手臂都在发震,这雄浑内力令人咋舌。
“哦呀哦呀,还真是稀客啊……”
金蚕娘子咯咯咯冷笑着,脸上的皱纹堆砌,捏住了手中陶笛。
☆、第六十五章
青灯抬眼望着楼道口出现的男子,人高马大,手中一把大刀尤为醒目,他慢慢走到烛火下,只见胡子拉碴,西域打扮,斧劈般的五官,脸上的刀疤现出岁月磨砺的痕迹来。
他的身后楼道里,是一团浓黑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人随在他后面。
青灯见了他,微微一惊,“……萧大哥?”
那时她从紫剑山庄出发,与邵岐邵华邵晨一起,在酒馆里遇见了名为萧斩的侠士,这侠士不仅点出青灯之血乃药血可救人性命,也大方将自己南疆的妹纸拉来替山庄里人解毒,与邵华邵岐他们同行一阵子。
青灯一直都是对他感恩在心的——直到她记起小时候的曾经。
萧斩手握大刀,见了她似乎也有些怔忪,出乎意料的模样,看了看金蚕娘子,又看了看她,“这不是紫剑山庄的青灯妹子么?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他侧过头扫了眼他身后,似是询问。
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青灯看着他却出了声,“萧大哥,神枢谷的环姐姐近日可还好?”
此话一出,她明显地看到男人苍厉的面孔间裂开了一丝缝隙。
萧斩动作停了一停,又将头慢慢转回来,“你说——什么?”
青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教书先生。”
曾经村里面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教书先生,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的教书先生,从谷外来的教书先生,环姐姐最喜欢的教书先生,以及,将官兵带进谷里的教书先生。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十一年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太多太多。
萧斩目光落向牢房里的骨瓷,又缓缓挪回来,神色渐渐地,渐渐地,沉了下去,如一块千斤大石,沉在无边无尽的暗黑海底。
“哦。”他眯起眼,恍然大悟似的,“你是那时的小神女?”
青灯全身绷紧,萧斩虽这么说,直到他把她认出来,他的杀意都没减去半分,即便沉钝内敛,可她分明感受到那是杀意。身为死人,面前萧斩的活物气息太过炽烈,如一小片阴影遇上灼热太阳,将将化去似的。
不愧是十一年前便为朝廷效力的人,如此刚烈内力,想来这十一年练功也不曾落下。
“十一年过去,不记得我的名字也是正常,那时所有人都叫我神女,未想起也是自然。”她不动声色摸上腰间的软剑,目光投向萧斩身后,“你说是不是——娘亲?”
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