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日落了,天边奇形怪状的大簇云团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的给云块镶边,勾线,调出明暗。
高奚静静地斜倚在窗边良久,直至暮色四合,一切色彩被揉成灰墨,于是窗外的世界霓虹初上,喧嚣嘈杂,却又热闹迷人。
头又开始疼了,一根根的血管就像要爆开,炸出粘稠的血花。药就在手边,但她不想拿,这么多年,其实早就学会如何和这份疼痛相处。荒诞的是,一切人或物都将分离,但它似乎会陪她到天荒地老,不离不弃。
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手指轻轻叩在窗柩边,就像和着某种韵律,莫名的愉悦那样。
高仇终于结束了那桩陈年旧事,疲累不假,但更多的是兴奋,连从毛孔里都钻出战栗的笑意。可只要想到高奚,他又把眼里的癫狂一点点收敛,抖落一身的杀意。汽车疾驰着,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
终于回到家里,这次仿佛真的把心底那口怨恨不平的气散了,他揉了揉眉心,避免以可憎的面目面对他的女孩。推开房门,轻风迎面吹来,窗户框着她的背影,迎着夜色,似与寂寥融为一体。这次她听到了他开门的声响,转过身来,而他看见她的眸,似装下了一个世界那样深。
她向他温柔轻和的笑,眼里的浓墨顷刻化开,“回来了。”
高奚给他简单地做了两个菜,坐在一旁陪他吃饭,一时倒是无话,高仇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此刻氛围恬淡,反正都过去了,又何必再让她知道呢。
他瞥了眼日历,问道,“你生日快到了,想怎么过?”
高奚笑笑,给他舀了一碗汤,放在他的手边,不在意的说着:“没关系的。”过生日这件事,其实她一向不太热衷。
高仇点头,“反正到时候你伯母会帮你张罗的。”他也同样对生日不敏感,而且他并不想看着一群人围着他的小姑娘转,能在那天堂而皇之的霸占她是最好不过的,但是这个愿望因为莫晦如,从来没有实现过。
关于高奚出生的日子,其实只知道是在十二月中下旬,莫晦如当初养着小姑娘,不想把带她回来的日子当做她的生日,觉得不自在,而那时又快到圣诞节了,于是大家拍板把小姑娘的生日定在了12月25日。
她小时候跟着伯父伯母住,生日其实过得还是挺热闹的,因为莫晦如生性活泛,又宝贝高奚,于是每每把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推到众人的面前,等着别人来夸她可爱,看似谦虚,实则为小女儿自豪骄傲着。
想起儿时,高奚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我还记得,五岁生日的时候你送了我一颗子弹。”那是她收到过最特别的礼物了,犹记得从他手里接过那枚子弹时感受到的温度,在她小小的手心里灼热发烫。
高仇楞了一下,然后想起是有这回事,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这种陈年旧事,你怎么还记得……”
不止记得,都还留着呢。高奚一时忍不住笑意。
高仇也笑了,那时连他膝盖都高不过的小丫头,睁着圆圆的杏眼,被他捏了脸也只是鼓了鼓腮帮子表示不满,其实小丫头不知道的是,那枚子弹是刚从他的身上取下来的。
那天他在任务里受了伤,在医院取子弹的时候接到了他大哥的电话——
“喂,有事?”
医护人员一边给高仇中枪的胳膊消毒清创,一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打电话,内心十分咋舌,这兄弟连麻醉都不打,真是酷到没朋友。
高仇其实只是觉得麻烦,你要让他自己拔子弹也不是不行,肯定比这些拿他胳膊当青花瓷,小心翼翼的大夫快得许多。
“我有没有提前告诉你今天是奚奚的生日,让你过来吃顿饭?”那边高义的口气不耐烦,实在是很想把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塞回老娘的肚子里重造一次。
“是吗?今天是那个小丫头的生日啊,太遗憾了,我受伤了,在医院呢来不了。”嘴里说着遗憾,但高仇脸上其实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高义窝火,尽力让自己平静一点,“阿仇,这么久了,你就不想见见小丫头吗,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可惜怀柔政策对高警官来说毫无作用:“她现在是你的女儿啊大哥。”
高义觉得自己真是浪费口水,还不如直接一点,“只要没死就给我滚过来,就算是我的女儿也该见见她二叔吧?!”末了还添上一句:“记得给奚奚买份生日礼物。”说完啪的挂了电话。
高仇听着手机忙音,啧了一声。
礼物……送啥礼物。长这么大就没给别人送过礼物的高警官觉得很烦躁,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送过,他曾经给得罪他的对手送过人头,可这次是要给小丫头送礼物,性质不一样。
“你说礼物送什么样的比较好。”他向着一旁给他包扎伤口的大夫问道。
大夫有些茫然,觉得礼物这个词本身和这位病患不搭,但还是回答道:“有…有意义的吧?”
这和没说有区别吗?
不过有意义的……高仇眼光扫过一旁取出来的子弹,坏心的想,这不就很有意义吗?
大夫终于结束了给这个气场恐怖的人的治疗,说了点注意事项就准备走人,一秒都不想多待,简直浑身不自在。
刚走了两步,却听到身后那个人懒洋洋的说了句:“谢了。”大夫忙说不客气,着实没想到这人还挺有礼貌。
只不过不知道高仇谢的到底是那件事了。
高仇用衣袖给子弹擦干净血迹,塞进兜里,抖了抖一旁的夹克外套,很潇洒的走出医院,仿佛中枪的那个不是他本人。
到达高义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这次不怪他,是因为路上堵车,在大嫂的白眼,大哥欣慰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小姑娘。
高奚觉得自己头上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叔叔正看着自己,而且……这个叔叔有些眼熟。
幼儿园事件已经过去两年了,毕竟人小,对这个一面之缘的亲爹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还是软软又乖巧的打了招呼,“叔叔好。”
高仇笑了一声,这个小丫头还是很呆啊。两年前事情结束之后他才知道那个两个小时内用光了他前半辈子耐心的小丫头居然就是他的便宜女儿,也因为事先没有给大哥大嫂汇报他想黑吃黑,却差点拖高奚下水的事被教训了一顿。
而他为了省事,也没说自己曾经有一瞬间想弄死这个这个丫头,不然他们现在怎么可能叫他来过什么生日。
高义走过来抱起高奚,小姑娘也乖巧的圈住自己爸爸的脖子,而一旁的直戳戳站着的亲爹高警官竟然微妙的有些不爽。
他皱了皱眉,搞什么,难道今天是伤到的是脑子不是胳膊?
“奚奚乖,叫二叔。”高义笑着让高奚喊人,小姑娘歪了歪头,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叔,正准备张嘴叫人,却被高仇先打断了。
“拿去,生日礼物。”
小姑娘的手里被猛然塞进一个东西,她茫然的看着这个……椭圆形的小塞子,不太懂这是个啥。
高仇挂起一个和善的笑,“不用谢,还是新鲜的。”还顺便捏了把小姑娘的脸,唔,手感不错。
他习惯了握抢的手,很少碰这样柔软的事物,一时居然没掌握好力道,高奚的脸上又出现一道红痕,他毫不费力的让两年前的一幕重演了。
一旁的高义看到他送的礼物脸都黑了,咬牙切齿的说:“快给我滚。”
高仇求之不得,正准备转身走人,高奚却叫住了他,“叔叔!”
他回头,却看见小姑娘眼里打转着泪水,心想不至于吧,他捏得这么痛吗?
“我…我还记得你的。”小姑娘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对,从刚刚那一捏她突然就想起这个叔叔是谁了。
手里握着他送的礼物,小脸有些红:“谢谢叔叔,我很喜欢。”
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吗你就喜欢?
尽管心里依旧觉得这个丫头蠢蠢的,但不妨碍他的脸上出现了那时见她的笑容。
“叔叔以后还来看我吗?”她语气中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当时分别,他答应会再和她见面,然而两年过去了,如果不是高义逼着,高仇压根想不起这事,也没来见她一回。
但小姑娘丝毫不在意,等着他的回答,眼里闪烁着星芒。
高仇看着她,心里有什么在破土而出,又痒又疼。
“嗯。”
***
一切因果轮回大概就是从他答应了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高仇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女儿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声音,脑海里自然的勾勒出她的样子:站在水台前窈窕的背影,葱白的手指拿着碗碟冲洗,偶尔会有几滴水珠沾湿她的袖口衣襟,低着头,脖颈曲出一段好看的弧线,全身沾染着烟火气,她是鲜活的,明亮的。
他的指间夹着一段将烬的香烟,烟头猩红炙热,在它之后却有一段颓圮的灰白,他试图靠着香烟来让自己冷静,看向厨房的眼神低沉深郁,从内心疯狂涌出的念头,他想拥抱她,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告诉她,他已经替她报了仇了……
可是不行,那些灰暗岁月理应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像被泡在浓稠血浆里,吸一口气,说一句话,铁锈腥臭味都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比恶心,满心绝望,他不想,也绝不能把她再一次丢入地狱里。
“爸,要喝茶吗?”
她近在咫尺,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真真假假,虚幻缥缈。
而这,其实已经不是他的第一次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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