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秦文还是抱着沐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带着小童多有不便。半年之后,我会返回此地接他,将他带去尤家成为修士。”
……
秦文忘了,半年,已经改变很多事情。有时生活的轨迹几十年都不会有变,有时几天之内便是面目全非。
半年之间,秦文的姐姐被江家的江人鹤所杀——那个她曾经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人。变故发生之后,秦文便明显感觉到,他心中有只巨大的困兽已经破笼而出。他压制着他所有的欲念,但那只困兽却每到夜晚都会撕扯他心尖的血肉,把干净的善念一点点啃食掉,让肮脏的恶意如霉点般疯狂生长,填充他内心中每一块未被沾染的地方。
终于,他伤人了。
当他一脚踏上别人的颈部时,脚底下传来的弹力和耳边听到的尖叫,让他的内心一直甜蜜着发抖,有一种雷击般的酥麻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大叫了一声,从窗户跳出去,并且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尤家。
他被仙家的人追杀,躲躲藏藏,仿佛过街老鼠一般。
有天,他无意中路过了“两三家”。看着那熟悉的对联,秦文忽然想起,正好半年之前,店主人夫妻对他说,希望他能领走那个孩子。
然而可惜,他已经不是当时的他了。
正感怀着,他就看见院子里的沐春丢下木棍,摇摇晃晃,就如当初一般奔跑,又抱住了他的小腿!
“……”秦文心中一震,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被人亲近过了。他蹲下了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沐春的手。
就在这时,“两三杯”店主人唤着沐春乳名从店里走出来。女主人一眼便看见秦文,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冲到秦文身边却又停住,声带因紧张而生涩发抖:“你……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着对方那个样子,秦文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来接我徒弟啊。”
女主人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对着沐春说道:“儿子,过来……过来,到娘亲这边来……”同时,男主人也想要上前又不太敢地对秦文说:“你快走罢!我们听闻了你的事。跟着妖魔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夫妻……我们夫妻……绝对不会将他交到你手上的!”
“哦?”秦文一把抱起沐春,挑衅似的对那夫妻俩说,“哈哈,我偏生要带走,你们能奈我何?”见到了夫妻俩,他魔的心性急剧地膨胀,对方那理所应当的直爽的背叛刺痛了他。
沐春感受到了空气中流动着的奇诡的味道,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秦文继续了他残忍的笑:“我会带他在城外的乱葬岗歇一个晚上,你们可以试试从走尸堆中找回孩子。我不动手,只是赶尸,只要你们俩斗得过群尸,就算赢了,我便放弃收徒弟的念头。给你们一个提示吧,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只要别被它们给碰到了,他们就都会安安分分的,不过,还从未见谁能逃出生天,呵呵!”秦文大笑一声,挥袖转身离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予对方机会,或许是他心底最后一丝善念,又或许是相信他的沐春刚才那声对父母的不舍得的哭叫。
夜里,秦文的确是在乱葬岗度过的。他赶着群尸到处乱晃,群尸身上被他贴满了符咒。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其实是秦文欺骗那对夫妇的。事实上,秦文可以借助群尸的眼、耳知晓一切状况,只要走尸听见沐春的大名或乳名,背后的引火符便会将它瞬间烧为灰烬,只要看见鬼鬼祟祟的人,火符同样会被激烈引燃。换句话说,只要那对夫妻敢以命相搏,踏进走尸堆去寻他们的孩子,他们就能够将沐春带回身边。
秦文整整等到天亮,那对夫妻还是没去。
第二天一大早,当太阳升起时,秦文抱着沐春离开了乱葬岗。
后来,在第二年和第四年,“两三杯”酒馆的店主人有了新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人也颇为和睦,只是那店主人夫妻依然常常思念那个长子。
而秦文,告诉逐渐开始懂事了的沐春,他的父母,早就死了。在他心里,自己才是唯一一个将沐春放在心尖上的人。
沐春忘了三岁以前的事,全身心地信赖秦文,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秦文看做是最亲的人。
而沐春,也是秦文心底最后一点纯白。每当他要变成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的嗜血的猛兽,他都会想起沐春的那双眼睛,勉强维持着他最后一点即将要分崩离析的理智,大吼一声逃至无人的角落处。有好几次,他已经能看见悬崖之下那漆黑的深渊。沐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深陷于浓黑的夜色中,行进在怒涛翻滚的时间的海洋,只依靠着那微茫的灯火,艰难泅渡,希望最终能够爬到岸边。
——直到那天。
那天,秦文蹲在地上,嘴角带笑,扯出了一只小猫的内脏——在这样的时候,他能感到一点快活,那一直压抑的他真正的渴望,可以得到些许满足。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个清冷的声音:“妖魔。”
秦文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阳光。那张脸很艳丽,眉梢眼角似乎有女人的气质。
奇怪,明明是个男人。
秦文站起了身,手上猫的鲜血滴落在土地上:“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妖魔就是妖魔,最终必饮人血。”他杀过太多魔,在魔物只要看见对方的眼神便能辨别身份。
“再说一次,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与我无关。”
“……?”
“只要是魔,我就要杀。”江景泽道,“一百魔物,并不好找。”
☆、趋舍异路(十三)
那战双方都没有讨到好,两败俱伤,秦文胸口中了一掌,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江景泽伤得要更重一些,几乎没命。
他让沐春请来了赵神医为他医治,可赵神医却说,他是治不好了,最多也就能挺十天到半个月。
秦文倒是并不怕死,他只担心他死之后,沐春会是怎样活着,毕竟沐春才二十三岁。在他的心里,沐春必须是美好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块宝石,他见不得上边有任何的瑕疵。
秦文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死了,沐春一定会想报仇,但也一定赢不了的。沐春曾远远地见到了江景泽,很可能会将复仇当唯一目标。江景泽特征十分强,大约不难被他寻到,而后边的事将会变得很危险。作为“徒弟”,沐春曾经跟着秦文学了一些功夫,然而他的天赋实在不高,秦文教来教去他还是三脚猫,时间久了秦文也就不再教了。并且,就算沐春放弃复仇,也永远不会开怀了。这并非是秦文太过自信的原因,而完全是由于他对沐春的了解。当最看重的人去了彼方,那此人今后人生的意义也就只剩下去往彼方了,他还活着时的全部行为,都不过是在为最后那一刻的来临准备文书罢了。当另一个人成为了自身的重要部分,失去了便像是丢了主体,剩下的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片,所有的快乐都是对过去感情极大的冒渎。
秦文想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将沐春送回他的父母亲身边,并让他憎恶他。他想,如果今后沐春自以为从地狱回了婆娑人间,应该是会幸福的吧。
沐春还有父母,这个秘密被秦文卑劣地隐瞒了二十年,就好像一根刺,时刻提醒他他曾对沐春做过多么丑陋的事。
该结束了……也许,江景泽的出现,就是在提醒他,他窃取到的沐春的整二十年,是他的一条命能交换的极限。
为了这个目的,他得杀一个人。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没有真的来得无可辩驳。他清楚沐春善良、温柔的性格,如果没有尸体横在沐春眼前,只由旁人之口叙述,沐春是不会相信的。只有当沐春看见了他真的在杀人,才能从今往后对他没有任何怀念,单把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当作应当被忘记的可耻的过往。
杀的对象很容易选,那就是赵神医。首先,他杀赵神医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赵神医没有能够医好他,不会显得突兀、可疑。其次,赵神医的地位崇高,四大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将全部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了不引起沐春的疑心,他需要布置杀人的诡计,装成他常常深奸巨滑地瞒着沐春杀人的样子来——沐春清楚他的感情,因此杀人手段越是繁复,看着就越没有疑点。如果死的是普通人,四大世家也许不会多费心思,可是如果是赵神医,秦文相信对方定能挖出真相。另外,赵神医就在他旁边,简直是现成的,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另找目标。最后,秦文认为江景泽一定救不活,如果还有奇迹,那就是赵神医还有什么办法,不知杀了神医,扼杀江景泽的生机,以防沐春真找到他、向其寻仇。
于是,他杀了赵神医。那天,被囚禁已久的猛兽终于破笼而出。杀过了人之后,秦文已经没法说他有苦衷了,因为那甜美的感觉让他无法忘怀。他让对方窒息而死,而对方临死的挣动似乎有着一层光环,那光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向往,就好像是最纯粹的金箔一般。那感觉令他兴奋到战栗,不禁怀疑起从前究竟是如何压抑住渴望的。他心中恶意的火焰舔舐天空,大火瞬间成片,蔓延至角落中,让微小的善念也熊熊燃烧了,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地晃动着。过去苦苦守护着的心性变成飞灰,在空中跳跃蹁跹,终于再也捉不住了。
之后,他让小小去请江家的人过来,并特意嘱咐了,中午一定要到“两三杯”中歇息,就连那个多嘴书生,也是秦文安排好的。
江家的人没有令他失望。他故意抛在河中的尸体、留在柴房中的白发,还有脚印被抹过的痕迹、带着道上泥土的圬,都被江家的人一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