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祝的意思么,你不答应,我就日日来铺子里杵着,非杵到你答应不可。暗下里又伙同周安心讨好他娘,撺掇他娘给陶师傅吹枕边风。这事儿没完没了,叫陶师傅一个头两个大。
苏一和沈曼柔都瞧得出陶师傅被陶小祝烦得几乎要炸毛,然她们管不上这些事,只能看着罢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们能说什么?陶师傅瞧得也比她们明白,不必旁人多说什么。他心里自有考量,但能不能架住陶小祝这么磨,就不可得知了。
一些日子下来,苏一和沈曼柔也看得腻了,觉得架不住。偏沈曼柔嘴上也把不住门了,趁晌午饭间,陶小祝不在铺子上,便在饭桌上跟陶师傅说了,“不如叫他娶了吧,好歹让他自己体验一番,也不必旁人多说了。我早前那会儿就是,若不是体验了一遭,哪里知道其后的苦处。小老板还是男儿家,亏不了什么。到时明白了,休了再娶便是了。您若担心这铺子,不叫他们碰就是。”
这话虽实诚,但总归有顾虑。苏一伸手去盛汤,“不叫碰就不碰了么?那丫头的心眼,什么事都估不准。可倘若真娶了,她就是陶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能胳膊肘往外拐?便是再会算计的,也不该把自家的银钱算计给别家去。”
然陶师傅怎么想,她们摸不清。他不说话,只顾吃饭。吃罢了干活,眉心蹙个大疙瘩。这么蹙了几日,忽一日早上背手哼着小曲儿上了铺子。拎了绿桂皮出来晒太阳,又是添食又是加水,一派好心情的模样。
苏一和沈曼柔下马车的时候瞧见了,自问他,“遇着什么喜事了?”
“能有什么喜事哟……”陶师傅捏一粒手心里的小米往鸟笼里送,并不说什么事。然过阵子苏一和沈曼柔就发现了,今儿陶小祝没来。这就稀奇了,也甚是明了了,应是陶小祝与周安心的婚事有了结果。且看陶师傅的样子,这结果应是颇顺他心意的。
苏一耐不住性子,央求他说来听听,“师哥怎么就罢手了?”
“他那驴性子,能罢手么?”陶师傅一面吃早茶一面说,这会儿也不掖着了,只道:“顺他的心意也顺我的心意,我出五十两银子给周家,买她家闺女做小祝的姨太太。婚嫁六礼一概没有,自也不是明媒正娶。她若是应,自个儿签个契子打上包裹来我家伺候,这事儿就成。若是不应,就是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会答应这事儿。我们陶家好歹也算得上像样的人家,不能拿她家那样的闺女做儿媳。”
苏一和沈曼柔俱愣了愣,互交个眼神。心里头并齐想着,这么狠厉的法子,怕也就是陶师傅想得出了。人家好好的一闺女,怎么就能甘愿签个契子到他家做姨太太?一辈子没名没分,活个什么劲儿呢?倘或陶师傅再给陶小祝娶一房厉害的大娘子,那她这姨太太也坐不安稳。
沈曼柔又看向陶师傅,说:“安心最是要脸要面的,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叫人瞧得起。活得精巧精致有派头,那才好呢。这会儿要把她打成妾室,她能答应么?”
陶师傅搁下茶杯掸掸袍子,往桌边去,“我也觉得不能,知难而退最好。”
苏一却笑笑,无意打趣了一句,“这可说不准,兴许人就吃上咱师哥这人了呢?正妻也好妾室也罢,人都赖上了。再是你们想不到的,人来个卧薪尝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如山如水宝贝的地雷(づ ̄3 ̄)づ╭?~
☆、入门
街边柳细, 凝黄染细斑的柳叶儿扫过周安心的耳畔,荡过去又扫回来。她满眼眶里充斥着委屈和心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又抽出袖子里的帕子俯面擦了下眼泪。
陶小祝今一早没往陶家铺子上去,担下豆腐就引了她到侧边柳树下说话。难得他爹松了口,总是要来与她商量一番的。可过完他爹的话, 再瞧周安心现在这副模样,他又后悔了, 觉得不该拿买她做妾室这事来与她商量。这事儿不管搁哪个女孩身上, 都会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人家好好的良家女子, 为什么要收你家几十两银子卖给你家做妾室?
他又要去宽慰她, 还未及出声,周安心便晃着身子转了身,往周大娘的豆腐摊那边去了。她作出这副模样, 自然是叫陶小祝知道,这事儿颇不拿人当人看了。姨太太是什么, 猪狗一般,家里养不起了还能拿去卖了呢。她心里有气, 怪陶师傅下三滥, 可面上却不能说什么,只得做着这般委屈的样子罢了,看着就叫陶小祝心疼紧张的。
陶小祝也再拉不开脸与她说这事儿,跟了她到摊子边,只默声守着。他心里想着, 难为陶师傅松下这口,他不能直愣愣打回去,逼他再让步。倘或惹毛了,咬了死口,这事儿更没得商量了。可眼下周安心也生气,怎么办呢,便先哄着她罢。好歹等她冷静下来,他们一块儿再商量这事。
而自打陶小祝说了这事后,周安心便不大搭理他,带着一副委屈心寒的表情。怨怪是瞧不出的,太多了招人烦腻。她暗忖,女孩子一旦奔着怨妇的路子上去了,迟早得在男人心里跌几分位置。她嫂子不就是么,这会儿有什么好的了局?哄男人不会么?这事儿说起来简单。
晚间到了家,周安心便把陶小祝说的这事儿与周大娘和周安良说了一番。嘴上怨怪陶师傅不道义,这跟逼良为娼有多大区别?周大娘头一个反对,说:“这事儿万万使不得,咱们好好的人家,也没沦到要卖闺女。便是辛苦些,娘也承望你体面嫁出去。拿五十两银子,打包裹上他家伺候去,什么道理?”
周安良也气愤,“不过是有个手艺营生,家里富裕些,就能这么拿捏人,什么玩意儿?!”说罢气哼哼一阵,又说:“便是咱家要卖闺女的,也没有卖给他那样人家的道理!大户人家多得是,当官封爵的,咱也进得去伺候,哪里就轮得到他家!”脸真大!
“哥你别放屁!”周安心一直埋头吃饭,听周安良说要卖她的话,出声嗤了一声。嗤完又埋头吃饭,不做言语。她先时听到这话时自然与他们的反应是一样的,觉得陶家欺人太甚。可这缓了一整日,瞧着陶小祝在她旁边小心伺候的模样,心里又起了别的想法。
这想法倒也实际,不过是想借着这事儿再增加陶小祝心里对她的亏欠,越发觉得要对她好弥补她。倘或抓死了陶小祝一颗心,先往陶家做妾去也没什么。以她的心思手段,还怕扶正没望么?陶师傅这会儿拿捏她,等她在陶家立住了脚,也有他好受。
周大娘和周安良看她不作声,也不知她想什么,甚是着急,且问她:“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周安心这会儿又抬起头来,“且先看小老板的态度,他若是非我不娶的,一门心思只在我身上,这事儿也未为不可。横竖他拿我做正经姑娘,当着正妻对待。还有他娘,也不见多反对,常夸我懂事贤惠。也就是他爹,不知揣的什么心思,非从中作梗。先过去了,依着本分行事,您再瞧我手段。”
周大娘听她竟是想给陶小祝做姨太太的,大是不明白,嗔道:“你有什么手段,再有手段能压得过人家老子去?一家之主,也不是白做的。你只要过去了,就是一家可使可唤的奴才,伺候人的事都是你的。你是什么性子,能受下这委屈?从小到大又是我惯着长大的,叫你做过一钱事没有?这会儿要去给人当丫鬟使,你怎么想的?!”
周安心却从容,“娘您也知道我的性子,就该知道我不会受人委屈。”
周大娘还是不依这话,“你说不受委屈就不受了?这是什么世道,正经媳妇娶上了门还要孝顺公婆,洗衣做饭,伺候相公呢!你这会儿去做个姨太太,你不受委屈谁受?!这会儿那陶老板又是瞧你眼不顺的,能给你好日子过才是稀奇呢!等明儿小老板有了大娘子,又是个拿捏你的人。”
这话说起来絮叨,没完没了。周安心给周大娘吃颗定心丸,“您瞧着便是了。”话外的意思是您也别管了。
周大娘么,从来也没管得住她这两个孩子什么。这事上想硬气一回,也不能了。周安良这会儿也对他妹妹放心,添补一句,“我瞧着安心有考量,她说没问题,必是没问题。咱也别掺和了,没得给她添乱。”
好嘛,这事儿便随她了。周大娘这个当娘的行为虚设,只管卖豆腐给他们花钱就是,旁的也不该多插嘴。她也习惯了,不理会她就不理会吧,丢老脸就丢老脸吧,横竖他家也没什么好叫人称道的了。便稀里糊涂活着罢,还有什么想头呢。她这两个孩子叫惯坏了,主意大,心思多,她也管不了。
而周安心自打下这主意后,也没当即就给了陶小祝阳光灿烂的脸。她仍是拿捏恰好的度忧愁着,眸子里染着轻微的委屈,像是拼命压着的。几日下来,陶小祝内心饱受折磨,觉得是自个儿叫周安心受了这天大的羞辱和委屈。偏她不吵不闹什么都不说,实在抓得他满心里难受。想着他但凡本事大些的,也不能叫她因自己受这些。
扛不住了,他在豆腐摊边跺脚起来,说“我找我爹说理去”,叫周安心伸手又拽了胳膊。她这会儿才将将开口,抿唇松开他的手臂,说的是,“别为着我跟你爹闹脾气,伤了一家子的和气,那是我的罪过。我心里受不下这事,总要给我些日子消化。”
陶小祝好容易见她开了口,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一番,拉了她到一边儿说话。先是摆出自己没用叫她受委屈的态度来,后又说:“那你这会儿怎么想呢?你若实在不能委屈的,我仍找我爹说理去。他若是仍不同意,我赘到你家做上门女婿。他不怕丢这脸面,我也不怕!”
周安心仍是摇头,“我说了你不必为着我跟你爹闹将起来,我想了这么些日子,也明白了些。这事儿确实叫人委屈,可终归要看你的意思。”
陶小祝在她嘴里听出了松口的意思,忙也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今儿还不知道?但凡我爹不是这么犟性的,早娶你过门了。这会儿他不松口,咱们总不好私奔。你若信我,便委屈一时。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叫你白受了。等到了我家,总有法子叫我爹满意。那时再提扶正的事儿,也就水到渠成了。眼下委屈了你的事,赶明儿我有了能耐,都得加倍偿给你。”
这心迹剖白得还不够明了深情么?周安心满脸感动地问他,“真的么?”
“我若扯谎,叫我天打五雷轰!”陶小祝伸手指立起誓来。
周安心这下满意了,拉了他去周大娘那边儿。她决定要跟着陶小祝走了,只那五十两银子却不要,说的是,“我不图这个,你我心里明白就是。”
陶小祝大为触动,只当自己今生捡着宝一般。得一心上人如此,夫复何求呢?
周大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话要说的,最后也不过拉了陶小祝的手道:“大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安心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她在家没受过什么委屈,你多顾念她,别叫她到了你家没日子过。她是为着你才委屈做房姨太太,否则怎么也不会这么轻贱自个儿。”
陶小祝明白,又跟周大娘保证了一气,“我爹若是非叫安心签个契子不可,那契子也我自己收着,您尽管放心。安心去了我家,我照应她,必不叫她受了委屈。若有空,我仍来给您担豆腐。”
周大娘本来心上有许多顾虑,这会儿瞧陶小祝这般,也便安下了心。单看着陶小祝这态度,她闺女确实没选错人。只要她本分,陶小祝应不会叫她受委屈的。那便应下了,放了他们回去收拾收拾,再往陶家去认门住下,也算了了这事儿了。以后怎样,但看她闺女的造化。
陶小祝与周大娘辞了别,带着周安心回去收拾东西。打了两个包裹,带的都是些寻常必用的。碰上周安良,少不得又要受这“大舅子”的训叨,听下那些话来,也就带着周安心走了。一路上两人面上喜意浓浓,腿着往陶家去。
陶家毕竟富裕些,两进的院子。游廊垂花门齐备,前院待客,院中摆些苍松盆景。过了垂花门入内院,自是往陶太太的正房去。没有正经的婚嫁之礼,原是敬茶也不能的,好在陶太太中意她,也就受下这心意了。既是进了家门,少不得要提点她,“小祝往后就交给你服侍了,尽心些。我瞧你温柔懂事,迟早是能叫老爷欢喜的。”
周安心应下,又去与陶太太捏肩捏腿。这会儿,自然是最叫人喜欢的模样。
等陶师傅晚上歇铺子到家,却是十足惊了一下。心里念叨起苏一乌鸦嘴来,竟真叫她说中了。这种常人不能忍的事,她周安信真个就把委屈自己咽了,笑脸温温地进了他家的家门。原只当她会算计,这会儿瞧下来,可真是心思比海深,有点让他也心里竖起毛来了。这样的女子,他家陶小祝便是搭上两辈子也受不起。
可怎么办呢,这会儿总不能再出尔反尔撵了人去。他在太师椅上落座,自不接周安心那假情假意的茶水,原她的身份也不配敬茶。陶师傅只在心里无限琢磨,想着周安心被逼着叫卖了身来给他家做姨太太,这会儿还能这般温柔地敬顺他,可见心思可怕。用苏一的话,她是卧薪尝胆来了。
陶师傅不理会周安心,撂她个难堪,只管问陶小祝,“契子呢?”
契子还没签呢,陶小祝本想着头日进门好好巴结他爹一番,便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毕竟周家也不要那五十两银子。可他爹偏这么较真儿,弄得人面子上挂不住。他欲打圆场,可陶师傅不理他,只要笔墨和绢帛,当场便拟了张卖身契,叫周安心签字画押。
这是明摆着羞辱人的,可这憋屈气又不得不受下,难道这会儿再拿了包裹走人?陶小祝要发作,倒叫满眼噙泪的周安心拉了一把。她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去签契子,又按上墨水拇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