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与旁人说起来就没有实话了,免得传出去生祸,因苏一拿与陶师傅和沈曼柔约定好的说辞道:“您也知道的,铺子上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自打王爷不去后,上门的客人寥寥。这么两三月下来,哪里还能见着活的客人?生熬不下去了,自然就关了。”
韩肃细细看了看苏一的眉眼,到底没说什么,只道:“那姑娘往后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苏一叹口气,“先在家呆上些日子,再看吧。如果我师父他重开铺子,我便还过去帮忙。如果不开,那就再想别的法子,横竖是饿不死的。”
韩肃问:“还给旁人干活去?”
苏一想了想,“真到了那一步,也未为不可。这么些年学了门手艺,总不能浪费了。给人干活也拿工钱,不亏什么。”
韩肃听罢点下头来,又问了些有关饭食的事。听苏一说“往后没事了自己能做的,王府上的都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也便没做强求,应下她这话就是。放她们去了,自去找林管家吩咐下去。王爷走前将苏姑娘的事都交在韩肃手上,林管家领命照做,下去吩咐,没旁的话。
苏一和沈曼柔出王府来,便依着大路绕了一段回家。眼下是没什么事了,做什么都可慢悠悠的。路上说些往后怎么办的话,一时想不出路子来,瞎说罢了。到家苏太公不在,应是出去晃悠了。他一个人在家无趣,寻常也都是找他的老伙计去。
苏一开门进院子,领了沈曼柔进屋。沈曼柔自在苏家住下后,住的就是西厢较小的那间。周家住时搭的锅灶仍都留着,三间屋除了落上灰尘没变大样子。沈曼柔住进去是洒扫了一番的,倒也不算怎么委屈了她。她自然也不觉委屈,人家能给她白住房子已是大恩德。
她在苏一房里坐了不两刻,就回去自己房里翻摸了一阵,又回来。手里拿着个荷包,往苏一怀里塞,“这是我这些日子赚的钱,你知道的,没有多少。你不嫌弃就收下,叫我心里踏实些。”
苏一笑笑,“你有什么不踏实的?钱就不用了,你在我家也没花什么钱。”
“你就收下吧。”沈曼柔态度坚持,“你不收下我也不好意思住下去了,这钱本来就不够,所以希望你不要嫌弃。以前是吃王府上的,往后都得咱们自己买菜做饭吃,我尽量学些搭你的手,你不要嫌弃我将我撵了去就是。还有,我要跟你学手艺呢,往后就跟着你了。”
苏一听她这么说,也就把那荷包收下了。难为她这会儿会算这些个,不白占人的。她是没有钱,攒的这些尽数给她了,也算是份心意吧。然苏一看的也不是这个,只是觉得与沈曼柔相处得来,这会儿做个伴也是极好的,自不会撵了她走。她说要学手艺,她也一百个愿意教她。能有个女孩子与她一道干这个,也不孤单不是?况女孩子家在一处说些衣裳首饰的话,也是极为说得来,不像与陶师傅他们合不上审美。
陶家铺子要关的事苏太公早就从苏一嘴里知道些,今儿苏一和沈曼柔回来了,他也不意外。晚间一桌上吃饭,只说:“我瞧着这些东西不像是王府上的。”
苏一端着碗拿着筷子,“自然不是,这是我和沈三做的。以后可没王府上的东西吃了,您就凑合吧。咱们终究是平头百姓,不能一直占人王府的便宜。”
苏太公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觉得这饭菜真个与人家那不能比啊。以前没吃过好东西那会儿,也不觉苏一平常做的饭菜难吃,这会儿可真就骗不了自己的舌头和胃了。但终归他也是贫苦日子过下来的,并不会挑剔出来。就连沈三那种娇小姐,不都没说什么么?
沈曼柔是不能说好吃不好吃的话了,有的吃不错了。她也依着自己往前说的话,凡事都给苏一搭把手,从旁看着学着。针线活计是不必学的,她打小就练,女红做得甚好。因也帮着苏一一起,赶制冬衣。等天气冷下来,刚好能穿。或再得了空,也跟着苏一学打首饰。
苏一怕搁下就生了,时常也要练的,教她也是顺道儿。出去街上又置办了套工具,路过陶家铺子前,发现铺子已转租旁人了,现下开的是绸缎铺。如此,越发是没了想头。
家里没有炉具焊具这些,苏一便只能带着沈曼柔做些手上的活。要么是打胎器,要么是作錾刻。手上材料有限,能做的东西不多。錾刻是在金面上做的,苏一说起那金子,埋头生笑,跟沈曼柔说:“这还是当初咱讹你的那一两百嫁妆。”
沈曼柔听罢脸上红了红,抬手敲她肩一下,“可别提以前的事了,怪臊得慌。眼下瞧着,这钱给你们一点儿不坏。若是当时我带走的,得尽数落他周家的嘴里。你瞧瞧,我现在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是换季,都没添新衣裳。这会儿穿的,还都是以前的呢。”
“知足吧。”苏一抬眼瞧她,“再是旧的也是丝绸锦缎,跟我比比呢?”
沈曼柔也不比了,这会儿跟谁都不爱比,自己过自己日子,比个什么劲儿?然想到过日子,心里总还是有些想法的,觉得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家呆着。一来无田地可种,二来没有赚钱的营生,不是坐吃山空么?她想了想,与苏一说:“陶老板的铺子不知还开不开了,开也不知要等多久。我早前跟你说过的,你自己单开铺子,我给你当伙计,你觉得如何呢?凭你现在的手艺,自己开个铺子应付得来。”
应付得来是应付得来,可开个铺子哪那么容易。何处进那些奇珍异宝的料子,哪里租店面子,器具一概不知从哪里弄去,怎么开呢?陶师傅那是家传下的,全有来路,一个行当里干了近百年的,自然顺手。让她突突开个铺子,那可不是说笑的,也不是嘴巴一动就能成的。
沈曼柔抿了抿唇,也觉出了这事没嘴上说的那般容易。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这么捱日子。她住苏一的吃苏一搭,再给不上钱,很快就没脸再呆着了。她又想了想,说:“我那宅子的契子不是在你手里么?便抵给你了,你若是用得上,卖了拿钱就是。”
苏一听出了她话后的意思,自然与她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别想那么多了。你若不值我留,也不必你开口,直接就撵了去了。给再多的钱,也不给你碰我家一块瓦檐儿。我可不看人情面子,你是知道的。是以,你便放宽了心吧,不必日日思虑这个。”
她说不思虑就不思虑了?还是要想的。只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儿来,便先这么捱着。
苏太公呢,也不急苏一不再赚钱这一宗。照他们手里现有的金子,普普通通吃一辈子是不成问题的。他吃不了这么多,剩下的给苏一做嫁妆。也难得她这会儿闲下来,就让她先闲着吧。人这一辈子,不能只到老来才得场闲,那时却也做不得什么了。
三个人在饭桌上吃饭,苏太公说的便是,“你俩多出去走走去,也学富贵人家的样子,逛逛园子逛逛街,非得在家闷着么?没有钱,我给你!”说着从腰包里抠出锭金子来,拍到苏一面前,又看向沈曼柔,“沈三,你是大户人家出生的,最会摆饬。你也多带咱一一见见世面,多教她些打扮的法子。女孩儿家一辈子,不漂漂亮亮的怎么成?我是不懂这些,将她养成这样,嫁人也难。你就多费心些,带她去逛逛胭脂水粉铺子,也把她打扮得像个姑娘。再有那些擦粉描眉的事,你都教教她。”
沈曼柔听着这话高兴,自然应下,“我都照您说的,给一一打扮。”
苏一抬手扶额,听他俩说完了,才掀了掀手掌外沿儿,看向苏太公,“您就这么嫌弃我?”
“我倒是不嫌弃你。”苏太公戳戳盘子里的青菜,“说实话,我挺嫌弃这饭菜的……”
苏一听罢又把额头到眼盖上了,又听苏太公说:“想我的小石青儿啊,不知他这会儿在哪了,还回来不回来。”提到回来不回来这话,自然想起苏一之前与他说的话,三月为限,时间已过大半了,因又道:“他要不回来啊,一一你赶紧着相亲去。”
听得这话,苏一又把另一只手盖到脸上,整个盖住了。
沈曼柔嘴角呷着笑,只顾看苏太公挤兑苏一。听着那石青不知是谁,便问了句:“小石青儿是谁呀?”
提起这人来话可就多了,苏太公看向沈曼柔,把石青之样貌堂堂做饭手艺超群又踏实又肯干尽数说了一遍,言辞间尽是满意,说罢了又道:“他若是回来,就得赘给一一做夫婿。”
沈曼柔看向苏一,心道原来她还不止王爷一个呢,这儿还有人等着赘给她做夫婿。苏一不管她瞧的什么,清了清嗓子只顾吃饭。几口刨下了要走,叫苏太公慢些吃。她私想着石青师兄肯定是不会回来的,她放心得很。之前那话就是哄苏太公的,撑到王爷回来再说。他惦记着,大概也是白惦记。
苏太公见她起身不吃了,自己也搁下筷子,说要出去遛弯消食。沈曼柔自己又自顾吃了一阵,嘴上嘀咕苏一做的饭菜,“虽与正经厨子比不上,但很厉害的呀,我还不会做呢。”便又吃了一阵。
吃罢了饭自收拾碗碟给洗了,才去里间找苏一。苏一正坐在桌边做冬衣,捏着细针拉紧针脚,头也不抬道:“吃饱了?”
“嗯。”沈曼柔应声,去笸箩里拿自己做一半的针线。袖口上绣淡青的柳叶儿,跟苏一说闲话,问她,“太公说的石青,那般好的一个人,与你有故事么?”
苏一险些没喷笑出来,但也不在这背地里黑她那石青师兄,只道:“可没什么故事,就是师伯可怜他不想再带着他到处漂泊,便要留给我家做女婿。我爷爷甚是满意,险些就定下了。哪知他看师伯走了,怎么也放心不下,也悄没声走了。说是找他师父去,天下之大,够他找上三年五载的。”
“那怎么还说他要回来的话呢?”沈曼柔疑问。
苏一把针尖儿放在头皮上擦了擦,“说给你知道你也别说,那是我哄我爷爷呢。让他眼下安心,不逼我出去相人。相人这事忒痛苦,我不过出去相了一次,就遇上个泼皮,叫我打了。那媒婆也生气,说再也不给我说亲事了。我还生气呢,怎么不给我说些靠谱的?”
沈曼柔发笑,“你真是到哪都不吃亏。”
苏一也笑,“还得亏我爷爷,教了这身本事。”
“那是太公疼你,你也该心疼太公。”沈曼柔忽化身絮叨老婆婆,“他年事已高,还有多少人可活的?眼下也就不能放心你的亲事,你若成不了亲,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你这会儿是等着王爷回来了,等回来又怎么样呢?还等么?”
苏一搁下手里的针线,“早前是你说叫我试上一试,也不后悔了。这会儿怎么又这么说,可见是没主心骨的。”
沈曼柔抻了抻自己绣的柳叶儿,“那时是为你想呢,这会儿我又为太公想了。”说罢这话又觉得自己打击苏一士气,忙扯了别的话来说,“太公叫咱们逛水粉铺子去,去不去?去的话,我教你买东西,回来再教你画眉涂脸。”
苏一这会儿不太有这心思,去也使得不去也使得,因说:“再等两日,咱们把冬衣冬鞋做好了再去。别穿的都没齐全,只顾瞎玩。”说罢又问沈曼柔,“我就这么着不好看么?还非得涂脂抹粉的才能叫人娶了?那你说,王爷会不会喜欢我涂脂抹粉的样子?”
沈曼柔抬起头来,伸手到苏一脸边,忽顽皮地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脸,笑道:“瞧这皮子嫩的,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苏一看她打趣自己,脸上一红,下头踢了她一脚。她把腿往回收收,仍是自顾发笑,“什么妆面配什么衣裳,搭好了才好看呢,也不是瞎涂的。你瞧着那人涂脂抹粉地甚为难看,那便是没化好了。凤冠大衣长摆的,你素着一张脸能撑得起来么?”
苏一听懂了,却又说:“那罢了,等明儿真的吃喝不愁了,我再倒饬这个。每天没事干,专听你说衣裳妆面首饰的事。这会儿你瞧我这样子,怎么也是不需涂脂抹粉的,怪难看。”
沈曼柔还打趣她,“那就等你进了王府的。”说罢又叫她踢了一脚,难为她这会儿放激灵了,知道躲了,便也只叫苏一踢到了裙面。
这般打打闹闹地在房里做针线,小半日过得也快。累了放下针线来抻抻腰身,松闲了又继续拾到手上来做。眼见着纸糊的两页窗外染了些暮色,这一天也就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