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穆撇撇嘴,抬起头看在灯泡下来回转悠的虫子,嫌恶地说:“妈,别好心办坏事,今天清和哥他爸妈度上门去找他要钱,说他弟弟身上的伤是他弄的,就得赔。其实是朱清亮手脚不干净,听到清和哥赚钱了,想砸锁进去偷钱,不巧被人给发现了,他还恶人先告状。”
王老师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朱清亮虽然比不过他哥哥聪明,也是个脑瓜子好的,幸亏年纪小,只要耐心往正道上引,肯定能变好,下个学期得好好的抓一抓思想品德课了。这些孩子习惯了放羊式的管教,大人忙,也没空操心,一不小心就长歪了,好好的一棵苗子,这么着就坏了。”
王老师说完才觉得自己跑题了,笑了笑:“好了,我们还是来说你的事,我知道我和你爸离婚,你很不高兴,是妈妈的错,那么固执伤害了你。可是孩子,有些事情一旦闯进了你的底线,是完全不能被原谅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妈妈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值得,你应该看得远些,好好学习,然后做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比这里的孩子好,所以更应该好好的珍惜,而不是耍小孩子起脾气。”
阮穆漂亮的小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容,开口却是坚定无比:“我想陪在您身边,哪里也不去,以后我跟着您学行吗?我知道妈妈这么优秀,肯定比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厉害。我可以跳到初中,不信妈妈可以出测验题考我。”
王老师有些哭笑不得的说:“你开什么玩笑?这里和北京不一样,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不同意,你爸也不会答应。过几天他会派人来接你回去,乖,听话,等过年妈就回去陪你。”
阮穆深深地看着她,最后还是不答应:“你骗我,你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过年了,外公外婆那么想你,你都不放在心上。以后,我陪着你,我不想一个人了,也不想再看爸爸低头抽闷烟的样子。”
他有种不像孩子的冷静和淡然,连王老师都看不懂这个孩子是怎么了,他像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她的借口在他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她有些害怕这样的感觉,她怕到了不得不离开这里去面对纷杂一切的时候,她咬了咬牙,反对:“不行,你必须回去,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了。你不走,我到时候会让来接你的叔叔把你绑走。”
阮穆没有再说话,母子两人之间的对话第一次陷入僵局,还是王老师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洗洗睡罢。小穆,妈希望你能明白,我一直都想给你最好的一切,我吃过的苦头,你不必再承受。我是个自私的母亲,我舍不得看你过得不好,所以,回去吧。你爸爸会照顾好你。”
这一夜王老师睡得很不安稳,而身边的阮穆却是没心没肺睡的很熟,王老师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忍不住在心里说,真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孩子。她翻过身,得去睡了,明天还要继续跑村子。
却不知道阮穆在这个时候睁开眼,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角噙着泪,动了动嘴,还是咽了下去。
让朱家人没想到的是不过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的时间,他们就成了让人笑话的对象,特别是朱老大,更是有苦难言。
他手里夹着烟,站在地头上看庄家,不远处就是被分出去的一亩地,他有点心疼,这些豆子和他的命一样值钱,从发芽到长成,他费了多少心思在里面,谁知道反倒便宜了那个混小子。才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了跟烟,对着还亮着的红苗要就着,肩膀上被人拍了下,他一抖,好好的一根烟掉地上了,他赶紧心疼地捡起来,吹了吹,瞪着来人:“鬼变的?走路不出声?有什么话快说,别耽误我抽烟。”
“朱老大,我听人说你跑到大儿子家里去找他要钱了?你可真能,他那么大点的孩子,从哪儿给你拿钱去?你这不是自己找骂?大槐树底下坐了一圈人,都在说你家这事,我瞧着你大哥少不了要数落你。”他没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朱清亮手脚不干净的话,朱老大脾气不好,能不惹就不惹。
果然,回去的路上,少不了有闲不住找事的,被朱老大瞪过了才稍稍收敛一点,还有那不怕点着炮仗的,走上去就幸灾乐祸的问,结果自然是被朱玉田给痛骂了一通,什么“你是投错胎该转成婆娘,不然正好多嘴多舌嚼舌根。乱说人家的事,当心烂你的舌头。”
回到家,大哥正和爹坐在院子里的树底下纳凉,孩子他妈缩着个脖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使了个眼色。
朱玉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满嘴的牢骚被气得说不出一句来。还是老爷子忍不住站起身,用装了烟草的烟袋戳他的脑子:“我当初说的话你忘了?我说从此以后那孩子和咱们朱家再无关系,你还眼巴巴凑上去做什么?咱们朱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朱家村出名的体面人,现在倒是被你这颗老鼠屎给坏了,你心里得意了?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朱清和才十四,你去找个孩子要钱,你脑子被驴踢了?”
老爷子话刚说到一半,看到躲在门后悄悄张望的朱清亮,沉声道:“你也不是个好的,给我滚出来,你好好地老屋子干什么?你们老师给布置的暑假作业,我看你连动都没动,马上就要开学了,你一天到晚想什么?朱清亮,你要再敢给我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是老了,可打你个小兔崽子不在话下。”
朱玉良叹了口气,这才开口说:“爹,你不知道,这个清亮现在在外头可没什么好名声,都说他拿石头砸人家的锁,全村的人都快把他当成贼了,笑话咱们没眼光,把瓦砾当宝贝,把真的金疙瘩丢在土里。清亮,你说说,你去哪里到底是做什么了?听人说你亲口承认了是想偷朱清和的钱?这回可真是把你丢海里都洗不清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全都向着朱清和。”
老爷子气得直咳嗽,待平缓过气来,才说:“那些人是眼馋咱家有个出息人,当年求神婆给算命的孩子多了去,却偏偏就挑中了咱们家的清亮,说是极有慧根的人,连老天都庇护,那些人就是心里不太平,捡着些空选来风的话胡说八道,你们别跟着信。但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别再和他来往,当心被他身上的晦气给害了。”
朱玉良和朱玉田赶紧点头答应,等老爷子回去了,朱玉良才冷着脸说道:“你还嫌给村里人看的笑话不够多?将他撵出去是当初就定好的,机会来了,就顺着走就是了,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你又找他去要钱,他能有几个钱?听说你开口就要五块钱?二弟,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你是不是让村里人指着我的脊梁骨把我也骂了,让我没法管这个村子你就安心了?”
朱玉田哪敢,当即什么也不敢说了,只是不停地说自己没有那个心思,心里却是更加的恨上朱清和了。
而朱清和到了窑上,那些笑话他的人破天荒的都来安慰他,让他不要将朱老大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放屁就是了。他想要的目的达到了,可是这种被人嘘寒问暖的感觉让他的眼眶一阵酸涩。
富满叔更是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有种力量透过皮肤沿着他的血液流传到周身:“不要在意那些事情,其他人的眼睛看的很清楚,只要你没有错,所有人都会站在你这边。”
第7章
朱清和领了工钱,站在阴凉处,他靠着墙坐下来,本想休息一阵再走,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朱玉良和罗有望谈完事情从办公室出来,一眼看到靠在墙边样子不怎么好看的朱清和,转头和罗有望说:“你这个砖窑厂可给咱们村长脸了,不说乡里的领导重视,就县里的领导对你也是赞不绝口,这次领导来视察,你可上点心,把工作汇报好了,领导高兴了,有什么政策上的资源肯定会多往你这里倾斜。”
罗有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着说:“村长说的对,您放心,我会好好准备,肯定不给咱们朱家村丢人。”
这么热的天,说两句话走几步路就满头大汗,连衫子都打湿了,罗有望负手走到朱清和身边,推了推他:“小子,醒醒。”等人睁开眼,笑着说:“在这地方睡也不怕生病,是不是受不住了?我想了想,出力气的话太难为你了,以后少搬点,我私下里还是按着和他们一样的钱结给你。”
朱清和抹了把脸站起来,听罗有望这么说,赶紧摇头拒绝:“让我进厂子干活,您已经很为难了,要是在这么来……罗叔,我不想给您惹麻烦。凭力气吃饭,我这几天不是把那些人的嘴给堵严实了?”
罗有望对着那双盛满夕阳金光的清澈眸子,笑着说:“真是个硬骨头,由你,现在厂子里没人了,要不是我叫你,你还打算在这里睡一晚上?我去收拾东西,一块走。”
朱清和抬手捶了捶发酸的肩膀,睡了一阵,精神好了很多,这阵子他攒了有一百多块钱了,就算开学不找活干也够花一阵子,先去铺子一趟买块油布,他总不能一直睡箱子,还有被褥枕头也得买,正在心里盘算得花多少钱,罗有望锁了办公室出来,腋下夹着一个鼓鼓的公文包。
罗有望问他:“小小年纪锁着眉头琢磨什么?”
朱清和也没瞒着,认真地扳指头算:“要买油布,再做个枕头被褥,油盐酱醋,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罗有望听得直发笑:“现在知道不容易了?没人帮衬,一个人过日子很苦,后悔吗?”
“不后悔,虽然累了点儿,但是好坏都是自己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就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罗有望沉默地往前走,好一阵才继续说:“国家有规定,不许招用童工,要是被有关部门给抓住,我会有大麻烦,你明白吗?”
朱清和的心抽了抽,他舍不得丢了这份工,咬牙说:“罗叔要撵我走吗?要是查起来,我躲的快点,不让他们抓到。我出来单过,什么都得自己张罗,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我……”
罗有望示意他打住,笑着说:“别紧张,我没有要撵你的意思,你是个实在的孩子,平时话不多,干活认真,我挺中意你的。我这么说是想你心里有个底,过几天县里的领导会来考察工作,到时候机灵点,别往前面凑,要是真躲不过了……算了,那天你干脆别来了,我给你放天假,钱照算。”
朱清和心里有话想说,可不知道罗叔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提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罗有望摸了摸他的头:“有什么话直说,别藏着掖着,多累。你当初找我那股劲儿去哪儿了?”
朱清和生怕自己的想法太过突兀,让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生出别的想法,可他不想白得那一天的工钱落人情,还是直接说了:“罗叔不如和学校打个招呼,那天让老师组织学生们来参观体验生活,到时候县里的领导肯定更高兴。”
罗有望也是脑子转得快的,听朱清和一说眼前一亮,欣喜不已地说:“真是看不出来,好小子,你还能想出这个点子来。我听人说咱们这个县长十分重视学校教育,尾这事操了不少心,我照你说的办了,那可真是大露脸,一举两得呀。我得了领导的夸赞,孩子们看到大人们辛苦,以后就知道该听话懂事了,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罗有望伸手搭在朱清和的肩头,感慨地说:“你和叔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点子?”
朱清和眯着眼笑:“课文里就有啊,五年级语文课本第三十页,讲的是参观养鸡场,上面还配了图,换个地方不是一样的道理,不过书上说要写感受,罗叔,你能不能和老师说不写啊?”
罗有望摇摇头:“这个必须写,这年头皮的孩子太多了,连我家那个都是,他们压根不想他老子在外面多难。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要是有什么缺的,跟叔说,对了被褥你就不用买了,我家里有你婶子新做的,到时候让我家那个小崽子给你送过来,把钱省着花到正经地方去。”
朱清和没有拒绝:“多谢罗叔了。”
“你小子要是还有什么好点子就跟叔说,叔不会亏待你的。”
要说点子倒是没有,但是对于以后的大形势,朱清和还是知道的,当机械化撑起社会发展一片天的时候,像他们这些只会卖力气的人日子并不怎么好过,辗转于各个工地,这辈子从选择弯腰的那刻起就注定再也没办法直起来,就算能出人头地那也毕竟是少数。现在机器设备已经开始推广了,只是没有人肯花钱去安装,他暂时不打算和罗叔说这个。
有句话说越有钱的越抠门,都是穷过来的人,谁赚了钱不是想捂在口袋里揣,哪舍得拿出来去买机器?就算机器能节省人力,提高效益,可关键还在人观念的转变,当中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他就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竞争从来都存在,在往后的十几年里有些砖窑厂因为效益不好关了转让,但也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当中的原因值得人好好的深思。
朱清和腼腆的笑了笑,小卖铺就在前面,他和罗有望说了句先走了就跑进去了,那些事情暂时还不必放在心上愁。掀起帘子进去,刚要开口碰上买了两块豆腐乳的朱妈,他喊不出声。在他身处绝望之境的时候,她生生断了他的活路,他到死都忘不了,那天整个人像是被丢在冰山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尘封,除了恨再无其他。
朱妈看着他神情一僵,别扭又难堪,张开嘴也没说出一句话,就那么离开了,骨血相连的人,此刻竟然像是陌生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