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学校门口人来人往的, 几个大人好奇地看过来,小声地交头接耳。朱妈一阵脸热,还是硬撑着快步追上朱清和,拉着他的胳膊急道:“再怎么说我是你妈,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当我是要害你?”
朱清和真是受够这些话了, 这天底下的爹妈难不成全是这样?眼里只偏小的不管大的,真闹起来了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想堵住人的嘴。
他愤怒到极致, 最后却也不过是咧嘴笑了笑:“你儿子在后面等你回家做饭,可别在路上逮着人随便叫儿子。”说完用力地甩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分开的刹那, 朱清和觉得自己心上像是被人刺了一刀,血流汩汩, 不管他再怎么嘴硬, 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朱清亮黑着脸走过来, 拉着朱妈的手,不高兴地说道:“人家不稀罕你,还贴上去干吗?要是给我爸知道, 他又要和你吵了。”
朱妈这一次是真的怒了,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疼爱到大的孩子,提着他的领口走到没人的地方,吼道:“你懂个屁?看看你朱家人有哪个是正经有出息的?你老子一天到晚做发大财当干部的美梦,现在呢?家里连你下一年的学费都快拿不出来了, 你大伯是村长,这么多年舍得从他手里给你们一分钱?到现在还没看出来?老朱家耀武扬威的日子到头了。”
朱清亮还是第一回被朱妈吼,眼眶里很快涌起泪水,吓得只知道哭。朱妈见他这样,更是一阵心乱:“一个男娃哭个屁?回家。”
朱清和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走进院子,认真打量着这间老窑洞,虽然不比别人家的亮堂舒适,却是他在最难时候的唯一避难所,就算将来他有能力买得起楼房,他也不会拆这里,这一段自己辛苦挺过来的记忆应该伴随他到老去的那天。
经过这么一闹,他心里的打算也跟着被打乱了。原本他想等自己再大些,然后找村里承包下这块地来,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不能等了,走了一个博西,谁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再来一个博西?索性再过几个月就该换届选举了,等罗叔选上,他就把这事给落实下来,也省得被别人惦记。
村里人后来也没好意思再提这事,虽然他们并没有站出来闹,可是不做声何尝不是纵容?一群大人为了两口吃的逼得一个孩子差点没地方住,这说出去多丢人?这一回没成事,说不定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才搅和了断了他们的念想。
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其他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见到朱家村的人都会笑着问两句,然后冷嘲热讽一阵,活了大半辈子,一张老脸全跟着朱玉良给丢光了。
而朱玉良媳妇还真找了个精神灼烁的老人家来,正给朱玉良介绍,却听老妇人嘴里冒出句:“一看就是个心思不正的,等着倒霉吧。”
朱玉良本就没什么精神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加难看,看向自家媳妇,他媳妇赶忙和这位老妇人客气地说:“您看可有解决的法子?他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了,这看着马上到要紧关头了,得想法子化解,一家人都指着他呢。”
老妇人却不谈此事,而是说:“咱们说好的,我只帮你看个孩子,至于别的,我刚才已经多嘴说错话了,如果你要是再问,那正事也算了吧。”
朱玉良心里好奇不已,赶紧赔笑劝着说道:“您别生气,我们不问了,屋里准备了饭菜,走了一路了,您先进屋吃饭,一会儿让我媳妇带着您去见人。”
鬼怪神灵这些对于不信的人,任是你说破天也不会理会,但是对于信的人来说,恨不得连一日三餐都请示过了再吃。老朱家一家子自然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对这些人也是分外的客气。
安静的小院子里除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不时叫两嗓子,只有菜入油锅中发出的刺啦声响,香味从开着的门中溢出来,香了整座院子。
朱清和刚做好饭,外面传来一阵略重脚步声,他走到门口往出一看,见罗勇两手提着东西跑过来,喘着气把饭盒递给他,说:“我妈刚炒的五花肉,说是给咱们俩添菜,还有几个馒头,哥,你就是不做饭咱们也够吃了。”
朱清和也没客气,把饭盒放在院子里的饭桌上,回屋把装着炒饭的锅端出来,拿勺子一边往出盛饭一边说:“我今天刚琢磨的,你尝尝,看样子还不错。我姑送来的菜有些蔫儿了,再放就得扔,扔了太可惜,干脆和面炒在一块,也看不出什么来。”
罗勇吃饭不挑,他挺喜欢这种没大人管束的日子,很多未知的事情自己去摸索要比大人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趣的多。而且朱清和是个很好的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变得和朱清和一样独立,能吃苦才好。
炒饭里不只有菜,还有鸡蛋,并不是大块的,而是很散,混在饭菜间看着很可口,罗勇拿过勺子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然后微微变了脸色,快速咽下,跑回屋端起朱清和的杯子,也不讲究了大口大口地猛灌水,待缓过来,才苦着脸说:“哥,你到底往里面放了多少辣子?”
朱清和尝了一口,点点头说:“有点辣,不过味道还不错。幸好还有馒头,不然你得饿肚子,就着吃吧,不行就剩下,给我当晚饭。”
罗勇没吭声,也不知怎么想起那个阮穆,笑着说:“阮穆他挺黏你的,刚认识那会儿,我和你说句话他都瞪我。人家生在大城市见的多玩的多,也不知道再来,他还认不认得咱们了。真想知道北京长啥样。”
朱清和埋头苦吃,一会儿收拾完,还得翻整豆子,闻言放慢速度,漫不经心地说:“长得再好看你也去不了,等你参加高考的时候填北京的志愿不就行了?”
罗勇被辣的直抽气,却还是吃个不停,继续说:“我是想去,可我不了解那地方,要是出了洋相,让人家一看我就是小地方来的土老帽,多不好。你学习好,到时候你先去待两年,我再去投奔你,也不用怕人笑话了不是?”
朱清和没理他,只顾吃饭,罗婶炒的五花肉真香,他没忍住多吃了两口,肚子饱了,将空碗堆在一起等罗勇吃完一块洗。他是真的没心思去北京,他想离家近一点,能随时看到他所在意的一切,他的根和他的恨全在这里,离开了就像浮萍一样,永远没有归属感。至于专业,其实他更想学管理,不想好不容易把场子给铺开了,最后却因为不懂管理给弄黄了。
想到过年时要跟着王老师一起去北京,他就一阵头大,他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奈何盛情难却,现在想起这事来了,也不知道该给人家带些什么东西好,总不能空着两只手白吃人家的。
罗勇见他心事重重的,只当他不愿意说这事,也不问了,埋头赶紧吃饭。吃完了,他还得帮着把豆子给重新翻一遍,好里里外外都能见到太阳。
朱清和洗碗的时候想人的日子都是这样大起大落的,愤怒之后只剩平淡,他不知道下一次会有什么事情找上门来,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还想继续挖坑给他跳,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想太多反而容易乱方寸。
两人翻过豆子还有阵时间,趴在炕上眯一会儿,下午上课的时候也不至于犯瞌睡。朱清和上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现在越发觉得学习时间浪费不起,而罗勇本来底子就不好,要是在吊儿郎当的,这辈子都追不上朱清和的脚步了,两个十分努力的人反而有说不完的话。
去往学校的路上都是相熟的孩子抱成一团,打闹说笑,朱清和挺羡慕,这才是学生该有的样子。不过他一直是不讨喜的人,没人愿意里他,每天上学他经常是一个人,最多跟着个罗勇,沉默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怪清冷难相处的。
不知道哪里不对,这一路上好像有道莫名的视线在盯着他,转头看过去却又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变得焦躁起来,临进校门的时候,他猛地回头,对上一双沧桑浑浊却含着笑意的眼,他刚想追上去,老人家直接转身扭头走了。而那道视线带来的审视与探究,让他浑身不自在。
罢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倒不如不想,还是好好上课学知识,等以后应对飞速发展的社会时,再不用像当初那样窘迫,除了手足无措再无别的办法。
朱玉良心里急,面上却不露,在宽敞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转眼看到媳妇和老人家回来了,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他是不是命中带煞,是个丧门星?”
老妇人听他这么说话,脸上闪过一抹不快,却还是说出来:“看第一眼是个煞气重的,不过倒像个障眼法,把他的好给藏住了。你们瞧着吧,那是个顶顶有福气的,一辈子好运气,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从长相上看是个和善重情义的孩子,跟他亲近的人将来都能沾上喜气,日子过得也不会差。”
朱玉良的心瞬时凉了半截,朱清和在砖窑厂背砖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罗有望的厂子也没见发生什么麻烦事,反倒效益越来越好,还连着两次都受到县长的表扬,到现在县长都对罗有望高看两分,这让他嫉妒不已。当初百思不得其解,原来一切问题都出在这里?
他心里的怒火宛如燎原之火难以控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现在看来,是那个婆子骗了他们,害得他们把好运气都给撵出家门了,怪不得这阵子什么事情都不顺。
老人家才不管他琢磨什么事,事情办完了,拿了钱就走,临走的时候看了眼朱玉良,摇头叹息说:“你们都是自作聪明……”话说了半句就大步走了,老人家虽然上了年纪却步伐矫健,脚下生风,看得出来身子很硬朗。
玉良媳妇见自家男人那呆滞的样子,担心地推了他一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给你去请了,这老太太看一次要不少钱呢。我当初就和你说了,不要管老二家的事情,说到底人又不和咱们在一起,是好是坏和咱没关系,你非要插手,现在可好了,把自己给弄进去了,这下高兴了?”
朱玉良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冲着自家媳妇说道:“不行,我去和爹他们商量一下,得把那孩子给接回来。”说着大步走出院子,事关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这油水足的差事哪能说丢就丢?
朱玉良媳妇看着急匆匆走远的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一家子没个聪明的。”
父子三人坐在一起开了好几个小时小会,朱玉田才勉强答应将人接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和朱玉良借了三百块钱,说是家里的东西也该添置了,不然要什么没什么怕清和觉得他们不是诚心叫他回来的。
朱玉良再心疼钱,也大不过自己的饭碗重要,定好将人接回家后,晚上来找他拿钱。殊不知若让外人知晓,只觉这一家子怕是疯了,不思自身过错,反而将一切都寄托在看不见的东西身上。
朱清和放学回家,本想着吃过午饭去看看王老师,这两天在学校也没见到人,别是又忙着去县城里办事了吧?他抽空从山里背回不少干柴,也好带些给王老师生火用。却没想到,自己家这会儿居然这么热闹。看着等在院子里全都一脸和颜悦色的人,他暗想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这些把他当仇人的‘亲人’今儿全聚到这里来是打算做什么?
朱妈笑着迎上来扶着他的肩膀,和一脸茫然的朱清和解释道:“傻孩子,我们是来接你回家啊。你大伯把你爷和爹全都数落了一通,当初就不该听那老婆子的话,把你害成这样,这事情就这么翻过去,跟我们回去吧。那老婆子坏了心肝,做这么大的孽,她死了也不得安生。回到家,你还是和清亮住一间屋子,妈重新给你做一套被褥,里面都用好棉花填起来,冬天保管你暖和。清亮那天还和我说,没你家里空落落的,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才是正经日子。”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朱清和想到白天的婆子,一下就想明白来龙去脉,这些人可真会折腾,看来是新神婆说他不是丧门星了,不然一辈子都盼不来这番对待……他往前走了两步和朱妈拉开距离,他本来还想嘲讽他们两句,可是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烙饼一样翻来翻去还是那么几句话,白费力气。
所以他没看这些人,径直走到门前,打开锁,小狗当即从里面冲出来,憋了半天了,此刻急需纾解。只见他一边撒尿,还不忘做出攻击的架势,喉咙里发出有几分可爱的稚嫩威吓声音。
朱玉田见他给众人甩脸子看,火气又忍不住往上窜,忍不住就要上前去教训那个兔崽子,被大哥给拉住,这才消停下来,还是闷声闷气地说:“你小子,你爷都来了,你爱理不理的像什么话?你也差不多点得了,要是给外人看到,让我们这些当长辈的脸往哪儿搁?今儿我承认,这事是爹错了,当初不应该因为一时生气就把你撵出来,你一个人在这破窑里住着我们也不放心,别犟了,咱们回家去,你想吃什么和你妈说。一会儿我去买点猪肉,给你好好补补。”
朱清和虽然做饭手艺不行,但是自从赚钱之后也是三天两头的吃肉啃排骨,所以这会儿还真不稀罕,更何况他们变脸这么快,真让他惊叹不已,他不会再上这些人的当了,他们也别想再从他身上盘剥什么,一个人犯一次错已经够了。
朱玉田顿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开口,老脸拉不下来,声音也跟着粗了些:“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