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晚晚还真的好好思索了一番,扳着手指头说道:“那要看来的这人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及俊不俊俏了。”
她一张嘴就不着调。
“若是个胖的,必定爱吃,我就投其所好,置办一桌答谢宴,上齐九九八十一道御膳。”
“若是个矮的,我便赠他一双穿不烂踢不破的金底厚靴,权作谢礼。”
“若是个耄耋老翁,那我只好吃亏一点,认他做名远亲阿翁,自己当个孝顺乖孙。”
“若是个高大匀称的年轻郎君,”崔晚晚笑眼狡黠,“那我便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
拓跋泰掐着她的腰,咬牙追问:“你愿如何?以身相许?”
崔晚晚抿唇摇头:“那要先看他是俊是丑,若是不及阿泰俊俏,那我只好与他义结金兰,情同姐妹!”说完她笑得东倒西歪。
一通胡言乱语把拓跋泰气笑了,气也消了。
“罢了。”
他叹了口气,把人揽进怀中:“如今足矣。”
元启也好,息肌丸也罢,都已是从前,往事不可追,应如野火过境,燎遍荒野寸草不生,随它去吧。
初二初三,拓跋泰都在长安殿,陪着崔晚晚“纸醉金迷”地过了两日,只他到底苦惯了,一时松散下来还不舒服,于是初四一早便去了演武场活动筋骨。
趁他没在,佛兰赶紧把揣了两日的消息告诉崔晚晚。
“杖毙?”
崔晚晚惊讶,拓跋泰虽不是个怀柔的皇帝,但绝非滥杀无辜的暴君,他竟在元正吉日杀人见血,委实令人不解。
佛兰点头:“千真万确,另一个宫女被拔掉舌头,送回了承欢殿。”
“可知为何?”
“不知。”佛兰摇头,“御前的人都三缄其口不肯细讲,对外只道那二人冲撞了陛下,言语不敬,所以才受了惩戒。”
“那淑妃呢?”崔晚晚又问。
“管教宫人不力,禁足三月。”佛兰叹道,“陛下这般手段,倒让人有些害怕。”
胡夏一战后江肃被褫职,不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只担个虚衔,犹如被剪去翅膀的鹰鹫,威力大减,这才没多久江氏女就被禁足,皇帝明显是打压江家。拓跋泰铁腕无情雷厉风行,令人叹服却也生惧。
“也许真的触到了逆鳞吧。”崔晚晚摇头轻叹,“既然他不愿旁人知晓,你也别去打探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外人道的隐秘,我又何尝不是。”
“娘子,不如我们……”
佛兰话还没说完,金雪兴冲冲跑进来:“娘娘!陛下刚刚派人传话,说要带您出宫去看百戏表演,您快更衣吧!”
第51章 面具 故人来。
大魏从前佛教兴盛, 京中大建寺庙,多年来香火连绵,佛教徒众。直至后来元启为帝, 更加崇尚道教, 这才稍微遏制了沙门的发展。如今仍有几座庙宇,会在年节时广开寺门, 做一些法事活动。比如昭仪尼寺就有丝竹伎乐,而崔晚晚想去“修行”的菩提寺,则是西域胡僧所建,不仅有梵音法乐, 新年时还有百戏表演。
崔晚晚带着金雪银霜与佛兰一齐来到宫门口,远远见拓跋泰负手而立,穿着褚色长袍,不禁掩嘴一笑。
“褚郎君今日人如其名, 十分喜庆。”她走近调戏, 故意逗他,“对了, 郎君姓褚名甚?我一下忘了。”
粗榫,褚隼, 也不知他当时哪里来的急智,竟能自圆其说。
拓跋泰眼风扫来,当着众人也不好放浪, 含蓄提示:“卯儿仔细想想。”
崔晚晚故作无辜:“想不起来。”
他长臂一揽, 把人搂进怀中,俯首咬耳:“夜夜相见还记不住?看来是不够深入——”
崔晚晚面热腿软,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快走,不然赶不上看驱傩了。”
《后汉书》中记载:大傩, 谓之逐疫。
驱傩是驱除异鬼的仪式,一般在腊月至正月举行,届时一人面覆狰狞面具扮做“疫鬼”,其余人身穿朱衣,击鼓吹笛,围着“鬼”载歌载舞,十分欢乐。
菩提寺的驱傩表演格外不同,不仅有汉人扮做将军、灶神、钟馗、判官等人物,还有胡僧模仿天龙八部的法相,极为新奇。
一行人并未骑马,而是乘坐车舆前往菩提寺。
寺外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百姓,新年伊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踮脚翘首望着寺门。福全早已命人包下一处视野极佳的茶楼,把楼上清理妥当之后便把他们迎入其中。
崔晚晚一到就跑去趴在窗棱上,简直要把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拓跋泰搂住腰把人抱回来,皱眉道:“也不怕摔下去。”
“开了开了!”
底下喧闹起来,人声沸腾,只见菩提寺大门打开,驱傩队伍序列而出。
崔晚晚神情雀跃犹如稚童,双手抓着窗棱不肯松开,拓跋泰只好揽着人陪同站立。
“你看你看!”崔晚晚抓着他的手摇晃,指着一个浑身涂金,背负双翼的胡僧,道:“那个是迦楼罗,也叫大鹏金翅鸟。”
“那个天女散花的应该是乾达婆,也叫香神,据说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
“那个头上长角的是紧那罗……”
她喋喋不休,把众法相的来历一一道明,拓跋泰一边含笑倾听,一边想这娇人莫非天天在长安殿念经?竟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这时又出来一个腰系花鼓手持棒槌的胡僧,脖颈上还缠着一条黄金大蟒,崔晚晚惊叹:“是摩睺罗伽的法相!”
拓跋泰贴着她问:“何为摩睺罗伽?”
……
“摩侯罗伽是谁?”
武洪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十四岁的崔晚晚与崔衍还有陆湛一齐来菩提寺看驱傩百戏。
崔晚晚梳着双环髻,穿一件大红锦袄,领边袖口镶嵌兔毛,衬得人愈发玉雪可爱,又隐约露出少女的妩媚姿态来。她吃着一串糖油果子,懵懂问道:“摩睺罗伽是谁?”
“摩睺罗伽是天龙八部之一,据说人身蛇首,所以也叫大蟒神。”陆湛博闻广识,对佛经也有涉猎,为她答疑解惑,指着一名胡僧道:“那个头戴蛇冠的便是了。”
“既然人身蛇首,那合该有个蟒蛇脑袋,只是戴个冠,一点也不像。”
陆湛失笑,垂眸看她,见到少女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如柳条抽枝般变得愈发纤细婀娜,唯一不变的是她眼神纯真,依然不识情爱。
“陆哥哥为何一直盯着我?”她发觉他的失神,歪头一问。
一旁的崔衍闻言,握拳掩嘴偷笑。
陆湛耳根一红,窘迫道:“你……你嘴角有糖渣。”急中生智,堪堪遮掩。
“哦。”崔晚晚伸指抹去糖渣,随即却张口吮住纤指,还露出一截丁香小舌舔了舔,看得陆湛更加面红耳赤。
“这个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糖油果子塞给陆湛,“我去找佛兰姐姐买新的。”说完便一溜烟跑开,她对吃的兴趣总是比对他的大。
陆湛拿着这串还残留了牙印的甜腻食物僵在原地。
“寻真,”崔衍拍着他的肩头,好意提醒,“小晚今年及笄,春闱过后,你与令尊可前来拜访。”又笑着补充一句,“记得带两只大雁。”
大魏兴“雁聘”之礼,陆湛参加春闱必定高中,届时上门提亲,可谓双喜临门。
陆湛喜出望外,连忙躬身作揖。
不知不觉,已是五载。
“从前的摩睺罗伽只是戴一顶蛇冠装装样子,没想到今年真的弄来一条大蟒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晚晚一个不慎说漏嘴,拓跋泰顿时警觉:“从前?”
“是我还在家的时候,哥哥们带我来玩过。”崔晚晚美眸斜睨,笑得不怀好意,“郎君莫非连哥哥的醋也要吃?”
拓跋泰想起初见崔衍的那夜闹了个大乌龙,有些发窘,辩白道:“什么醋不醋的,我只是问问。”
她一直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拓跋泰生怕她抓着小辫子不放,赶紧问道:“你可知为何那蟒蛇不咬人?”
果然,崔晚晚被勾起好奇心,扯着袖子要他讲。
“为抵御寒冬,蛇类入冬便会睡觉,直至来年回暖。而黄金蟒来自天竺,那里四季炎热,蛇则冬日不眠。这条蟒蛇任随那胡僧摆布,表面看着是通人性,实则水土不服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戏谑道,“这条蛇倒有几分小碗的脾性,天一冷便昏昏欲睡,懒洋洋的。”
崔晚晚气得捏拳打他:“你又取笑我!”
驱傩队伍要沿街游|行,百姓们也跟在后面看热闹,人群渐渐远离,崔晚晚也心动不已,拉着拓跋泰一起下楼。
小贩摊位前,崔晚晚一边拿起青面獠牙的面具比划,一边戏弄拓跋泰:“郎君今日外强中干否?不会又要赊账吧?”
方才被比作懒蛇失了面子,非要找补回来。
听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拓跋泰一语双关:“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只怕你吃不下。”
福全谨记上回的教训,这次专门装了沉甸甸一袋钱,外加两个金元宝。
她先选了个阿修罗面具。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是护法神之一,这点与拓跋泰相似,不过传说男阿修罗身形丑恶,倒是与他那张俊脸大相径庭。
崔晚晚为他戴上面具,娇笑道:“郎君是貌美修罗。”
摊贩见状呈上一面夜叉倛:“娘子适合戴这个。”
与中原所说的夜叉鬼不同,天竺神话中的夜叉是半神,化为男身是行动迅捷的武士,若为女身,则是无忧无虑的妙龄美女。
摊贩日日在菩提寺前做生意,自是听过一些佛偈神话,本来是好意奉承,却不想眼前这年轻郎君立马说了句“母夜叉”,把那小娘子气得抓狂跺脚。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二人十指相扣,随着人潮前行。
拓跋泰相貌不俗,兼久居上位气势非凡,走在街上频频被人打量,他不喜旁人目光,于是戴上了面具。而崔晚晚出了宫就把士族千金的礼仪抛诸脑后,竟然边走边吃,夜叉倛被她随意挂在腰间。
有顽童在街上点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炸开,惊得行人四处散开。
崔晚晚和拓跋泰被挤散了,她被人潮裹挟往前走了好一阵,瞅了个空赶紧躲到一旁屋檐下。这应该是一处书斋,新年店家不做生意,大门紧闭。
她也不急,站在此地等拓跋泰寻来,甚至还饶有兴味地看门上春书。书斋主人卖弄学问,春书竟用籀篆书写,崔晚晚不大熟悉,费力辨认。
“博通上下……雅什么古今?”
“集。”有人帮她解答。
戴着修罗面具的褚衣郎君走近,手里拿着一串糖油果子。崔晚晚随意一瞥,只当是拓跋泰来了,也没去细想为何他嗓音涩哑。
“郎君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她笑靥如花,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吃不下,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拓跋泰”不言不语也不动,只是静静站着看她,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浮现悲色。
“干嘛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