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江刺史将在七月三十日于济民书院亲授治学之道、应试之策,整个化州的读书人都轰动了,不说参加乡试的士子想尽办法要来听讲,就连那些未参试的秀才、童生甚至未通过县试的读书人也闻风而动,二千多名读书人蜂拥在翠山之中,放眼望去,一片青葱,夺去了山间老松颜色。
僧多粥少,山长吕温文不得不紧急宣布,优先照顾书院的学子和府学的生员,其次才是参试的士子,至于其他秀才、童生就让他们八仙过海自显神通,想办法自找门路。书院的学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不少人求亲访友拉关系请客送好处,找熟人将自己带进书院听讲,无形中让书院学子感觉高人一等,连走路都带出风来。
七月三十日,济民书院盛况空前,彩旗飘舞,锣鼓喧天,青衫铺满翠山,笑语惊得鸟儿远遁。辰初,吕温文就带着书院讲师等人来到山门处迎接江刺史,不参试的学子被派出维持秩序。
吕温文满面红光,济民书院开办不过三个月,就迎来如此盛事,盛会之后,府学、县学的生员都会想往济民书院跑了。如果能借江刺史授课的东风秋闱再考中两三名举人,那济民书院的名声就传扬出去了,身为山长可谓名利双收。
辰正时分,金教授带着府学八十八名生员到来,看到济民书院的盛况既是妒忌又是庆幸,如此影像放在府学怕是难以接待,看自己身后的学生一个个面带羡慕,怕是盛会之后要跑掉不少。金水元与吕山长毫无营养的寒喧着,心中盘算要请江刺史专门为府学的生员讲堂课,这样才能笼住人心,府学是官学,江刺史应该不会胳膊往外拐吧,实在不行就拉上方别驾说情,有他出面江刺史总得给几分面子。
辰末,江安义和方仕书带着府衙的官员到来,远远看到翠山苍青一片,从山门一直到半山的书院,到处都是青衫,到处都是人影,少说也有两千人,着实让随行的官员惊了一番。
方仕书笑道:“安义在士林中的大名无人不晓,就连老夫都想听听你讲些什么,可惜吾儿远在平州,错失了机缘。”
吕温文等人上前见礼,簇拥着江安义往书院走,一路上青衫学子躬身问好,江安义点头微笑,心中感叹,十年时间自己从一名青衫学子变为掌握学子命运的刺史,一路走来有欢笑有泪水有幸运有坎坷,让人羡慕的背后凶险无数,其中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三百人的讲堂挤进五百多人,连过道都站满人,这样还有些人不得不扒在窗前、门口听讲。江安义从书院培养“经世济民”的人才说起,摘取《历科持运集》中的文章进行了分析,向应试的学子阐明该如何去应答题目、撰写策论,最后鼓励学生不要拘泥于课堂,要行万里路开阔眼界,体味民生,才能真正言之有物,文章掷地有声。
一个半时辰的讲授不断被掌声打断,坐在一角的书院山长吕温文暗自叹服,盛名之下无虚士,难怪江安义能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此人对近些年来会试、殿试前三甲的文章如数家珍,他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的时候,也曾读过不少前三甲的文章,但多为赏读,从未用心揣磨过,江安义对这些文章分析透彻,对比出异同,对应试的学子来说借鉴性很强,让人生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来。
在长达半柱香的掌声中江安义结束了他的讲授,在学子们的夹道欢送下踏下归程。好不容易才摆脱热闹相随的学子,江安义虚抹了把汗,开玩笑道:“这读书人比戎弥轻骑还让我紧张,我差点以为要被困以书院当中了。”
刚回到二堂,刘逸兴就找了来,施礼道:“江大人,卑职准备请几天假,在家中静心读书备考。”
来化州时,刘逸兴已经将全家的户籍从德州迁到了化州,以示决心。原本他已经息了科举之心,专心替江安义打理政务,今年年初,江安义对刘逸兴说录事参军温琦已有去意,让他争取今科中举好接替温琦成为录事参军。
话点到为止,但刘逸兴却一点就透,这是江刺史有意栽培自己。他久在官场,知道科举背后的内幕,每科乡试刺史手中都会有一到两个举人名额,江刺史让自己去应试接替录事参军之职,自然是有意替自己安排好。
想到十七岁进学到如今年过四十,数十年寒窗苦读蹉跎,老父对自己一次次的期许换来落榜后的无奈叹息,刘逸兴不免心中发酸,要不是遇到江安义他这辈子只能在德州做个小吏混混日子。
刘逸兴为人稳重,知道兹事体大连妻子也没有告诉,只是每日晚间苦读至三更。其长子刘天建,次子刘天设均在府学读书,看到父亲若大年纪仍苦学不辍,深为打动,父子三人相伴灯下读书,课业精进很快。
眼看马上就要考试,刘逸兴心中忐忑不安,借了请假的由头来探探江刺史的话头。江安义心知肚明,笑道:“刘兄只管放心去考,我看过你的文章,是必中的。”
一颗心落回肚中,刘逸兴强忍心头激动,一躬到地,缓步退出二堂。站在长廊之下,又是欣喜又是伤感,老父如果听到自己中举的消息不知该怎么高兴呢,可惜娘亲已经等不到了。感觉眼中有泪,对面有人走来,刘逸兴赶紧拭干眼泪,脸上焕起笑容,从容地走向官廨。
江安义拿起桌侧的公文袋,里面是政事堂寄来的公文,化州的主考官是秘书省的郎官邱安庆。主考官的名字早就在坊间传开,参试的士子打听这位邱主考的喜好,从文章到字体,由籍贯到衣食,无所不用其极,不少人揣摩着主考官的喜好,期盼能顺了主考官的心意从而一举高中,这样的事情可是不少见。
在秘书省学政的时候江安义同邱安庆打过交道,此公年过四旬,一张圆饼脸,满面笑容有如富家翁,却是个见风使舵的好手,阿谀秘书右监齐国威和右少监李行善,这次到化州任主考官不知是托了谁的面子。
邱安庆正住在灵州宿林县驿馆,七月十二从永昌帝都出发,每日差不多行八十里,算好日子在八月初四进入会野府。按朝庭制度,一路行程有专人安排负责,吃住有驿馆接待,不准与外人接触,杜绝徇私舞弊的可能。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出京前宁家和马家送过程仪,路上崔氏、柳氏通过驿馆的驿官暗中递过话,不过邱安庆的口风很紧。化州是下州,此次只能取中二十名举人,按正常的规则,他可以占用两到三个名额,再让出两到三个名额给当地州府,这样的比例是官场上默认最为安全的。
为了能出任主考官,邱安庆送了千两银子和一张魏朝名家的画作给右监齐国威,原指望能分到上州或者中州任主考官,那样相对的名额就能多出两个,可是事与愿违,不但落在了下州,而且还是化州,这是他最不愿意前往的三个州之一。
独自坐在房中品茶的邱安庆脸上没有笑容,来化州任主考官既是机会又有风险,化州人有钱,一个名额应该不会少于五千两,两个名额能抵得上其他州四至五个。想到宁侍郎为其堂侄许诺的六千两白银,邱安庆不由得心头火热,听闻宁家与江安义的关系很好,这六千两银子应该不难拿到手。白花花的银两是好,关键要看化州刺史江安义的态度。江安义的秉性难以捉摸,这位人称“二愣子”,将满朝文武、世家贵门斗了个遍,败在他手中的文臣武将不少,自己可不想成为下一个,邱安庆的眉头紧皱,该怎么样去探探这位的口风,好做到心底有数。
门外轻叩,驿丞徐明托着一盘香瓜进来,笑吟吟地道:“大人,天气火热,吃片香瓜消署。”边说边把果盘转了圈,放在桌上,然后躬身离开。
邱安庆心头一动,看香瓜切成八瓣,其中有一片比其他都大,伸手拿起,果见瓜下压着封信,打开信,却是河东崔氏再次送信,附有欠条一张:丰乐十七年举人钱忠和欠银八千两,立字为证。八千两银,看着鲜红的手印邱安庆怦然心动,咬咬牙,将欠条收起折好揣入怀中,然后在信封后面提笔写下积德两字。
两刻钟后,驿丞徐明进来,邱安庆冷声道:“本官肠胃不好,将香瓜撤下。”徐明端着果盆出去,一柱香后,那张写有积德两个字的信封送到了县城清风客栈的小院,小院中的老者看到信封上的两个字,笑道:“忠和少爷今科必中了。”
化州钱家,做的是西域香料生意,钱家当家人钱水根与崔氏结亲,钱忠和是他的次子,托了崔家的路子替儿子打点,八千两银换个举人对钱家来说是件划算的买卖。
已经有一万四千两银子入袋,邱安庆决定不再接纳请托,人少风险小,接下来就要看与江刺史沟通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