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杨思齐暗哂,想轻松脱罪,门都没有,不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怎么能激起民变。
烛影摇红,屋内五人的脸上泛起红晕,借着酒劲将心中的不安压了下去。然而深藏在心田的那丝惧意再多的酒也无法浇灭,坐在右下首的河渠署令邱光明像怕冷般紧握住手中杯,忐忑地道:“衙门上下唯有李典作最不稳靠,常大人认为该如何处断?”
李典作李玉波,举人出身,曾在工部都水监任掌固,以熟悉建造营葺而出名,建武三年被朝庭任命为江南转运使司衙门的典作(从八品上),掌管河工的营建事务,没想到到任不过半年就遇上河堤决口的大事。
常志超沉吟片刻问道:“李玉波仍在河堤上督工吗?”自打洪水冲毁河堤,李玉波便一直率领河工抢险筑堤,将近一个月吃住在河堤之上。
“不错,下官数次到河堤巡视都劝他到城中休息几日。”万怀杰道:“可是这个倔头说河堤一日不合拢他便一日不回城。”
脑中闪过那一身泥泞、胡须邋遢的形象,黑色衣披中的身影迎着风雨有如铁铸,万怀杰心内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滋味,有佩服、有羡慕又有忌恨,十年前也曾这样栉风沐雨奔走在河堤之上,不知什么时候铁打的骨头被美酒佳人蚀断,变成了今天自己也厌恶的自己。
段爽道:“李玉波这个人向来不合群,每次给他送去伙食结余都退还了衙门,去年年底的冰炭敬也没有收,说是京中都水监没有此项名目。此人管着具体营建事务,用工、用料怕是瞒不过他,我听说他营建河务时私下记有一本帐,如果这本私账被钦差大臣拿到,我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处。”
屋内一片死寂,河工营私的手法通过偷工减料、虚报数额、任用私人、克扣工钱等,称得上五花八门触目惊心。以江南转运使司衙门为例,每年朝庭给付岁修银四十万两,二十万两被转运使衙门和当地官吏花销瓜分,上至刺史、转运使、县令,下到胥吏、衙役和看河的兵夫,层层盘剥,人人得利。
为了保证不出事,十万两用于上下打点,工部、都水监这些直管衙门的冰敬、炭敬、四时八节的礼数不能少了半分,元华江每年捕捞秋刀鱼时,转运使衙门用快车加急运送到京中,时为初秋天气尚热,十成只能存活三成,光此一项就要耗费近万两白银。
剩下的十万两要做四十万两的事情,却还要遭经手料物购买的官吏盘剥一道,而承接料货的商人为了营利自然要通过以次充好,虚报数量等方式,而征发伕役按制十文一天,官府却只给一半,甚至只给一两文打发,以一人充十人,这样做出来的工程质量可想而知。
好半晌,常志超涩声道:“怀杰你和李玉波说得上话,明日到账房支两千两银票送去,顺道劝劝他,此事关系数千人的生计,让他以大局为重。只要他收下银票,万事大吉,如果他依旧不肯收……”
常志超没有继续说下去,屋内传出粗重的呼吸声,谁都知道接下来李玉波会面对什么。杨思齐在屋顶听得真切,心中暗道这伙子读书人心真黑,别人不愿同流合污就要下杀手,这次李爷要做回好人,救清官惩污吏。
大概是做久了叛逆,想到要当回大侠,杨思齐不由得心潮澎湃,脚一滑,踩滑瓦片,发出声响来,赶紧掩饰地学了几声猫叫。可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屋中的几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异响,还各怀心思沉浸在常志超满是杀意的话语中。
良久,万怀杰叹道:“但愿李玉波能念在一场同僚的份上帮我们说话,大家同舟共济渡过难关。”
常玉超放柔语气道:“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会这样做,眼下各自将自己手中的事做好吧。账上有多少银子都花出去,跟那些料物贩子说这次谁都不许掺假,要不然别怪本官不讲情况。另外多雇些灾民干活,争取在钦差来之前将溃口全都堵上,不能让钦差看到河堤里面的东西。”
其他人齐声应是,知道此时不是贪银子的时候,银子是好但也要有命花,能把眼前的祸事挡过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贪。
段爽道:“数十年间元华江和洹阳河决堤的事屡屡发生,朝庭每年给的四十万两银子不可能面面俱到,钦差到来就说经费不足,决堤处是因为年久无钱动工修葺,再带钦差到永洞县和天庆县一带看看,比较一下让钦差明白咱们的难处。”
永洞县和天庆县分别在元华江两边,这两处各十里的河堤是江南转运使衙门做出来的样板工程,朝庭每有检查必定带到这两处,这招让他们度过不少难关。
常志超见众人强颜欢笑,举杯笑道:“诸公无需紧张,退一万步说咱们还有个护身符在身,只要玉公子没事,咱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此话一出,众人齐笑,神情真正地轻松下来。最为紧张的司丞邹素洁也笑道:“不知今日玉公子又到哪里寻花问柳去了?”
邱光明是欢场老手,说起这类事情兴致特别高,眉飞色舞地道:“玉公子可是欢场高手,谁不知道这林华县的红倌人听说玉公子来了,宁愿贴钱、得罪客人都抢得来相见。环采楼的燕儿、松竹馆的媚儿、美华阁的乐乐,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就算花上百两银子想要春风一度还得看姑娘的心情,可是玉公子去了,不单不收钱,小心伺候着唯恐得罪,这人比人啊气死人。”
段爽猥亵地笑道:“你小邱有人家玉公子的人才和家世,估摸那些姑娘也情愿不花钱倒贴的。”
常玉超捊须微笑,自打建武二年玉公子到江南转运使衙门任都水参军(从七品上)他就赔尽小心伺候,现在这个护身符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这位玉公子是熊执仁的长子,太子妃的哥哥熊以安,长得风神玉立一表人才,人称玉公子。
这位玉公子是建武十五年的进士,及第时年仅二十岁,在辰州周宁县任县丞,原本要苦熬资历,二年后妹子被选为太子妃,父以女荣兄当然也要荣一下,于是擢迁至江南转运使都水参军,连升了四级。
这位玉公子家学渊源,称得上学富五车,歌词诗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兼之貌如美玉,自是十足女人缘。及第时与谏议大夫之女杜丽红成亲,婚后不久赴任周宁县,一年后纳妾何氏。调任都水参军,熊以安将妾室送回京中,自己孤身来到林华县赴任,桃花运十足的熊公子很快成为林华县青楼中的宠儿,各大青楼的红牌争先下帖约见。
以风流自许的熊公子很快就有了玉公子的美誉,这位公子每日在青楼之间流连忘返,与红倌人吟诗作对赏风玩月,自是乐不思归。常玉超正好不让琐事劳烦玉公子,只是按时奉上银两供玉公子花销,各取所得、各安其所。
此刻,林华县西的环采楼后院的一处幽静小院,小阁楼上琴声“叮咚”乐耳,临窗的小几熊公子盘膝而坐,以手支额微闭双目静听。一曲弹罢,熊以安抬起头来赞道:“燕儿姑娘这曲《秋水》让我恍见长天一色、白云悠悠、波光如粼、渔歌幽扬,着实妙不可言。”
对面抚琴的女子站起身来,盈盈来到几前跪坐在熊以安身侧,勘了一杯茶递过去,柔声道:“能得玉郎一赞,燕儿不枉学曲十载的辛苦。公子,请用茶。”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熊以安接过茶盅,微笑着吟了一句。
燕儿嗔道:“公子身在妾身这里,可是还惦记着媚儿妹子和乐乐姑娘,不若派人相请,今日我等姐妹三人一同陪伴公子。”
熊以安将杯中茶饮尽,站起身来到窗前,答非所问地道:“月黑夜深,元华江畔风波涌动,不知何人在暗室密谈,怕是连我也躲不开这场风波。燕儿,你我的缘份要尽了。”
燕儿花容失色,颤声道:“公子薄情,以往莫非只是欺骗燕儿,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今日要不说个明白,燕儿宁愿投楼而死,也不愿受分离之苦。”
熊以安转过脸来,烛光照在那张白皙如玉的俊脸上,剑眉上扬英气勃勃,燕儿眼中现出迷醉,盯着那张棱角分明充满魅力的脸心跳加速,虽然看过无数遍依旧情难自拔。燕儿没有注意到熊以安的那双眼,深邃如井,哪有半分沉醉花丛的痴迷,一丝讥讽的微笑从唇角漾起,让整张脸变得生动起来。
“元华江决堤,天子震怒,朝庭派出钦差查办,江南转运使衙门首当其中,往日的贪腐怕是再难遮瞒过去。小爷倒霉,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没想到摊上这场祸事,估计常使者以要用我来做挡箭牌了。若是不牵扯到小爷也就罢了,小爷不妨替他们遮瞒一二,但要想利用小爷,小爷免不了跟他们斗上一斗了。原本小爷想用转运使衙门这两年送来的银两替你赎身,看来是难以如愿了。”熊以安眼中焕起深情,伸掌轻抚着燕儿柔滑的脸宠道。
燕儿听熊以安打算替自己赎身,大喜道:“公子不必担心,只要公子有意,燕儿这些年积攒下了些家私,除了能自赎外还有些剩余,能在城中购处宅院,能与公子双宿双飞是燕儿平生所愿,便是粉身碎骨燕儿也在所不惜。”
听到燕儿斩钉截铁的话,熊以安浅笑道:“最难辜负美人恩,天色不早,你我安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