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内又潮又湿,袁县令让人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清新的空气吹入,将大堂内那股腐霉味刮走了些。
艾刺史发现公案后的江牙山海图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霉斑,椅子都有一种滑腻感,强忍着心中不适,示意参见的众人免礼坐下。左侧一排椅子坐着转运使衙门的官员,以常玉超为首,万怀杰、段爽、邹素洁、邱光明以及玉公子熊以安依次排坐,右侧则是以袁德成为首的县衙官员。
江南转运使衙门是朝庭特派,但名义上还要服从当地州府的管辖,元华江决堤之初,转运使衙门便派副使段爽到府衙报信,当然同时也送去了一批字画古玩,东西艾刺史收下了,却只回了句尽力救灾,等待朝庭处置。
元华江决堤之事能否顺利过关,还需刺史大人从中斡旋,所以常玉超姿态放得很低,与属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着艾刺史,试探着刺史对决堤的态度。艾刺史依旧微笑着,满面春风,常玉超心中暗恨,每年数千两珍玩字画得不到一句实话,不愧被人称为老狐狸,不过既然吞了饵,岂容你轻易脱身。
“德成的伤势不要紧吧。”艾刺史转过头来关切地问道:“此次赈灾德成居功甚伟,本府定会向朝庭奏明为你请功。”
失血不少,袁德成感觉昏沉欲睡,强打精神道:“多谢大人关怀,这些都是卑职该做的事,不敢居功。”
“不知刺伤德成的匪人可能拿到?”艾伟问道:“可知匪人是何来历?”
向县丞抢先答道:“尚未拿获,纪州统正在全力缉拿。那匪人厉害,会飞檐走壁,当时……”
难得有机会在刺史大人面前说话,县丞向全洪力求在上官面前留下好印象,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当时的情形,有意无意地提及他在袁县令身后拉了一把,这才让袁县令脱得杀身之祸。主簿梁桂才暗暗鄙夷,当时他就在旁边,所谓的拉了袁县令一把,其实是这位向县丞惊慌闪躲,踩到了袁县令的后襟,客观上拉倒了袁县令。
艾刺史像是听得认真,向县丞说得越发精神,其实艾伟心中早将这位县丞大人归于夸夸其谈之人。等向县丞说了一柱香的功夫,艾伟打断他道:“纪州统现在何处?”
袁德成应道:“纪州统发觉有人在灾民之中挑唆,意图造反,方才南门外就发现了煽动之人,被潜伏的龙卫发现,本县捕头在抓拿匪徒时还被砍伤,纪大人带着手下正四处追拿这些匪徒。”
元华江决堤跟刺史的关系不大,但如果灾民造反的话刺史就罪责难逃,艾伟变了颜色,坐正身子敛容追问道:“袁县令可有应对措施?”
称呼是门学问,方才称呼德成是朋友或长辈间的关怀,显得亲近,此刻叫袁县令便是公事公办,林华县聚集了十五六万灾民,如果激起民变那艾刺史想平安致仕都难。
“大人,林华县仅有七十六名衙役,勉强维持着秩序,实在无力应变。”袁德成苦笑道。
“本府带来了两百名府兵,让他们立刻加强警戒,预防事端。龙卫处自有纪州统安排,如果纪州统有什么要求,县衙尽力配合。”艾伟立说立行,立刻召开带队的校尉,让他将二百名府兵分成四队,在四门帮着维持秩序。
袁德成感激地道:“大人仁厚,此举防范于未然,那些匪人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艾伟面色沉重,道:“千万不可大意。林华县聚集了十五万多灾民,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是个隐患,要釜里抽薪想办法将他县的灾民驱回属地才妥。”
袁德成有些发急,道:“大人,这些灾民皆是大郑子民,何分彼此,林华县得大人运来的千石粮,足以支撑到朝庭的赈灾粮到来。灾民拖家带口,连日饥谨,无力返乡,下官认为不能随意驱赶他们还乡,否则反易被匪人利用。”
艾伟看着发急的袁县令,心中微叹,人都有毛病,这个袁县令勇于任事,心怀百姓,但却过于好名,同样容易被人利用,微笑着解释道:“袁大人勿急,灾民之所以齐聚林华县,一是因为德成你赈灾有方,二是林华县储粮较多,能够支撑灾民活命,德成之功百姓都看在眼中,进城之时我虽然坐在轿中,但也听到颂扬之声。”
“不过,德成你是林华县县令,赈济林华县境内的灾民是你应尽之责。”艾伟摆手制止试图插言的袁德成,继续道:“周围数县的县令不能赈济受灾百姓,本府事后定要严责。灾民齐聚易生事端,今日之事足以表明灾民之中有居心叵测之徒,欲行大逆之事,此等苗头绝不可疏突,唯有当机立断加以处置,否则酿成大祸谁来承担责任,是你袁大人还是本府?”
袁德成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最后无声地叹息了声,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艾刺史不紧不慢地端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道:“当然,本府不会蛮横地就让灾民返乡。本府会派人给其他县送信,让他们派衙役来接还本县的灾民,返程路上每个灾民按一天一斤粮的数额给足所需,并责令当地县衙待灾民返乡后妥善救助。朝庭的赈灾粮马上就要到来,这样就不怕灾民闹事或者不离开了。”
“大人深谋远虑,我等佩服。”大堂上乱糟糟的一阵马屁声,袁德成想了想觉得艾刺史的法子确实不错,既减轻了县衙的负担又减少了隐患。
常玉超见艾刺史担心灾民动乱远甚于元华江决堤,心中隐隐冒出个念头,如果灾民真的乱起来,朝庭恐怕就顾不上查处元华江决堤而是首先平乱,届时转运使衙门早已将一切遮盖妥当,钦差大人无处可查。
这念头像邪恶的火苗在常玉超的心中燃烧着,一直等到回了自家转运使衙门,火苗越燃越旺,大有冲天之势。常玉超告诫自己,这种念头只能暗中着力,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要不然首先被烧成灰烬的就是自己。
屁股刚落椅子,胥吏便进来禀报,典作李玉波来了。常玉波横了万怀兴一眼,这个万副使当真没用,在南门处被灾民吓得逃了回来,让他带两千两银子与李玉波通融的事自然搁置下来,幸好李玉波自己回来了。
万怀兴讪讪地起身道:“常大人,下官先去见见他,说说话。”
典作的官廨在南边,与工具房同在一个院子。万怀兴还没进院门,就听到院内传出如雷的鼾声,院中凉亭中小吏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看到万怀兴到来忙起身迎道:“万大人来找李大人吗,李大人睡着了,呵呵,万大人您听,这鼾声像打雷一样。”
“大胆,尔等也敢笑话李典作。李典作在大堤上操劳近月,吃不好睡不香,尔等在衙门中游手好闲,真该让尔等也去堤坝上运运石头。”万怀兴喝斥道。李玉波在转运使衙门深受排挤,这些胥吏最为油滑,自然见风使舵,阳奉阳违。万怀兴也曾干过典作之职,深明李玉波的困境,偶尔会替李玉波说上几句好话,在转运使衙门中,李玉波与万怀兴的关系不错,所以常玉超才让万怀兴带着银票来找李玉波。
鼾声如雷,看样子一下子是醒不过来了,万怀兴问道:“李大人睡下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要不要卑职前去唤醒李典作?”小吏躬身问道。
万怀兴有些发急,大堂上常玉超等人还在等信,看李玉波这架式睡到明天早上醒来也有可能。
另一个小吏看出万怀兴的犹豫,笑道:“李大人带回一名随从,万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先问问他,说不定到时李大人就已经醒过来了。”
江安义就靠在官廨的栏杆上打盹,小吏把他喊到万怀兴向前。万怀兴不认识江安义,江安义可在南门前见过这位万大人丑态,知道他是转运使衙门的副使,原本要招募民伕上堤的,不想被灾民一吓又跑回了衙门。
万怀兴问江安义河堤修补得怎么样了,还有几处溃口,江安义一问三不知,最后气得万怀兴问道:“你这个随从是怎么做的,李老弟怎么招了你这样一个蠢货。”
话出口,万怀兴心头一动,转运使衙门中这样的蠢货不在少数,这些人都是上下官员的亲友,是专门贴在河工上吸血的存在,自己也安排了几名族弟、侄儿进衙门,莫非此人是李玉波的亲戚。都说李玉波为人刚正,从未安置过私人,哈哈,被我发现了一个。
发现李玉波终于同流合污,万怀兴的心情立时舒畅起来,看来说服李玉波不难,李老弟死要面子活受罪,如果早就收下衙门以伙食结余分摊的银子,哪用这般受累,也不会被上下排挤,等他拿了那两千两银子,自己可要好好取笑他两句。
江安义见万怀兴突然换了张笑脸,心中嘀咕这位不会来什么笑里藏刀吧,暗自警惕。哪知万大人换了语气,关切地问他是哪里人,与李典作是什么关系,江安义醒悟过来,心知这位万大人猜错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揭破,含糊其词地应对着。
鼾声中,前战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