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暖情阁内一片安静,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姑娘还在熟睡当中。
云娘一身粗布衣裙挎着个竹篮从后门上了街,花香胡同冷冷清清,还有几家青楼的灯笼亮着,龟公偷懒忙了熄烛。过了这条街不远有家浆洗店,像她这样没有生计的伎娘常在浆洗店中接些缝补、浆洗的活,挣上几枚铜钱。
自己曾是暖香阁的红牌,也曾风光过,只是年少时不懂事,花钱如流水,京城出产的香水到姜州要卖二百两一瓶,自己一个月用两瓶眼都不眨一下。云娘轻叹了口气,韶华易逝,等自己惊觉时一切都开始变了,首先是住的香阁换成了年轻貌美的晚辈,前来捧场的恩客也不再进自己的房门,以前自己出 台时欢声雷动,逐渐变成捧着琵琶坐在角落为人伴奏,最后住进了后院的杂屋,成了当年自己瞧不上眼的老妈子。
紧了紧鬓边的头发,云娘觉得自己还不老,三十三岁的女人打扮一番一样能吸引男人。五年前那个姓乔的书生说过愿意带她回家,那书生是本县黄源乡人,长得黑了些,但是个斯文人。
云娘边想边加快脚步,她当时动了心,只是还欠着暖情阁八百两银子,没还清债怎能脱身?或许是上天可怜自己,浆洗店的钱掌柜看自己可怜,几次欢好后替自己介绍了这门牵线搭桥的生意,第一次说出暗语自己吓得半死,一个月后收到五十两提成银子时,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了,有两三年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了。
暖情阁的债已经还清了,自己随时可以去找那乔书生,只是现在身无分文去投靠他,肯定要被看不起。听那个有胎记的商贩说这次是笔大生意,自己应该能有几百两银子的提成吧,做完这票生意,自己一定带着银子去寻访乔书生。他如果肯接纳自己,从此洗尽铅华相夫教子安生度日,若是乔书生已经娶妻生子,自己便带了银子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买田买宅再收养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满怀着憧憬踏进浆洗店,与店中同样前来接活的姐妹寒喧几句,云娘挑帘进了后院找钱掌柜。从怀中取出客人封好的信箴交给钱掌柜,云娘倚在钱掌柜身边,用胸前的丰腻挤压着钱掌柜的胳膊,娇声道:“钱大哥,这可是笔大生意,奴家的提成可不能少了。”
钱掌柜笑嘻嘻地道:“云娘你放心,该你的提成大哥一文也不会少了你的,你来一趟难得,吃过午饭再走。”
云娘啐了他一口,明白吃罢午饭再走的意思,有心不从但自己的提成要靠钱胖子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在心中哀叹着,云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篮子丢在脚边,绷直着身子娇笑道:“钱大哥,不知道你能不能喂饱奴家,奴家这阵子可饿得慌。”
“你放心,指定喂饱你这个骚娘们。”钱掌柜狠狠地剐了云娘几眼,嘻笑着撕开信封,在窗前亮处看信。云娘看到钱胖子的笑容一僵,拿信的手抖了几下,看来那个商贩没有说瞎话,这笔生意真不小。
钱胖子再三看了两遍信,将信塞回信封中,问云娘道:“那个客人在哪?”
“在城南的君悦客栈等回信。”云娘答道。这行的规矩,接下活七天内给回话付订金,七天没有回话就是不接这笔生意。
钱胖子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道:“云娘,这笔生意不小,如果能做成你的提成不少,你先回去听信,有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
云娘提着一篮子衣服回了暖情阁,钱胖子套了辆牛车出了西城门,牛车进了十五里外的一处农庄,半个时辰后,几只信鸽腾空而起,展翅向南飞去。
第二天申末时分,晃州与宿州交界处的昌湾县北的一处农庄,鸽子敛翅落下,停在后院的鸽舍中。功夫不大,一名黑衣老者瘸着腿走过来从鸽腿上取下字条,拿了字条来后院。后院有块平整的空场,有几名汉子在舞弄拳腿,空场旁边有棵大槐树,树下摆着桌椅,一名白发老者正捧着紫砂壶一边喝茶一边指导着汉子们练武。
“孙哥,信鸽带了笔生意来。”瘸腿老者将字条递给白发老者。白发老者指了指旁边的躺椅示意瘸腿老者坐,自己展开字条观看。
“喔,是笔大生意,订金万两,事后万两。”姓孙的老者将字条放在桌上,道:“我天行宗好久没接这样的大活了。”
那瘸腿老者抚着膝盖道:“甲等的生意今年还没开过张,我天行宗在走下坡路了,活计都让星月阁的那帮兔崽子抢去了。”
天行宗本是魏朝是第一大派,魏亡后受到郑朝打压转为地下,做起暗杀生意,郑朝不少文武官员都丧生在天行宗的暗杀之下。最著名的一场刺杀是八十年前太尉朱书军前往安南都护府途中被天行宗派人暗杀,惹得当时的天子理帝大怒,下旨全力追拿天行宗人,天行宗人损失严重,被迫偃旗息鼓。星月阁趁势而起,成为新一代暗杀大宗,与天行宗并列在十大门派之中。
龙卫建立后,追拿元天教的同时也没有放弃抓拿天行宗人,天行宗呈现出衰败之像,生意渐渐不如星月阁。天行宗在不少州都有分舵,这处不起眼的农庄却是天行宗的宗门所在。天行宗的生意分为四等,甲等万两以上,乙等五千两,这两种生意要请示宗门做主,至于丙等(千两)和丁等(五百两)当地的分舵就能自行决定。
孙姓老者瞪了一眼瘸腿老者,将字条推向他,骂道:“周师弟,别尽说丧气话,只要做成这单生意,我天行宗铁定要压过星月阁。”
周姓老者摸着膝盖不看字条,问道:“什么大生意会落到我天行宗的头上,我估摸这银子不好拿。”孙姓老者是天行宗的宗主孙悦武,姓周的瘸腿老者是他的师弟周耀明,那些练武的汉子是他们的弟子。
孙悦武捊着白须道:“天行宗向来用命挣银子,甲等的生意自然少不了用人命去填,我天行宗声誉日落,弟子越来越少,这单生意无论如何也要做成。”
周耀明拿起字条扫了一眼,惊呼道:“刺杀江安义。师兄,江安义是朝庭清田司使,眼下正与洛怀王一起前往姜州办差,半个月前京中传来消息,说江安义打伤落意门的华圣伟,被江湖人传为‘武林第一人’,若是杀了这样的人物,恐怕八十年前的事情再演,我天行宗真的再无出头之日。”
孙悦武叹道:“我还用你说其中的厉害关系,这单生意有人找到我天行宗,就是想让我天行宗替罪。不知道江安义得罪了谁,风雷门、落意门,还是那些官田背后的大人物,唉,江湖多事啊。”
“师兄,要不咱们把这单生意转给星月阁”,周耀明笑道:“让这群兔崽子也尝尝当年的滋味。”
孙悦武笑道:“师弟,你这个办法不错,咱们师兄弟边喝边聊。”
…… ……
“姜州地处郑国内腹,面积比德州稍大,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盛产水稻、莲藕、淡水鱼,十大名茶红云香出自姜州霞岭,八大名窑之一的青窑也在姜州。”
骑了几天马后石重仁换乘了马车,兴奋过后,长长的旅程让这个少年人感到疲惫不堪,淡了寻幽访胜的心思,倚在车窗旁听一旁的庄松伟给他介绍当地风情。
“前面再有三十里便是姜州的首府襄宁府,刺史洪振扬是丰乐元年的探花郎,任建武二年开始任姜州刺史。”庄松伟道:“姜州人杰地灵,人材倍出,其中有一个人更是不能不提。”
石重仁笑道:“小王知道,先生说的是韩太保。”韩太保韩伯雄,昭帝时的丞相,所著的《书经解疑》、《经史杂论》以及后人整理出的《韩文正公全集》为读书人喜读的书籍。
江安义骑着马随在车旁,闻言问道:“庄先生,江某知道韩太保是姜州榆兰县人,不知榆兰县离襄宁府远不远,要是离得近的话我想前去拜祭一番。”同为佛门护法,江安义感觉冥冥中与韩太保有种联系,后来读到韩文正公论吏的话,深有同感,既然来到姜州理当前往祭拜这位前辈。
这段时间相处,庄松伟知道江安义为人谦和,没有架子,晚间无事江安义向他学习手谈,两人在棋盘上以棋交友,相处甚欢。庄松伟曾到过韩家拜访,知道韩太保的后人住在榆兰县韩家庄,笑道:“榆兰县在襄宁府西五十里,韩太保的孙辈住在榆兰县的韩家庄,从襄宁府出发一日便可来回。”
石重仁也道:“小王对韩文正公仰慕已久,江大人如果前去祭拜,记得叫上小王。”
襄阳城北,十里长亭,搭起了锦棚,姜州刺史洪振扬带着府衙的一大群人在此迎候洛怀王和清田司使江安义一行。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有名差役大步奔向长亭,在亭外立住脚,拱手高声禀道:“禀告刺史大人,洛怀王的车驾离此十里远。”
洪振扬站起身整理衣衫准备出亭相迎,身旁坐着的长史刘长风放下茶盅,道:“洪大人,按说咱们只要在城门处相迎便可,大人你偏是礼重,迎出十里来。王爷的车驾还有十里,估计还有一刻钟才能到,外面太阳正烈,不妨先安坐等候,等王爷的车驾离此两里再相迎也不迟。”
洪振扬微微一笑,道:“礼多人不怪,何况洛怀王是皇子,本官再怎么恭敬也是应该。长风,少说两句,传扬出去不好。”
刘长风无奈站起身道:“洪兄,这小心谨慎的性子小弟真是佩服,早知道就让‘徐马脸’陪你来晒太阳,小弟太过心软,你老兄一说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来了。唉,交友不慎啊。”
“徐马脸”是刘长风给姜州别驾徐国祥取得绰号,刘长风与洪振扬关系密切,与徐别驾却形如水火,找到机会总要在洪振扬面前说上两句。
洪振扬微笑道:“刘大人,牢骚太多防肠断,改日愚兄请你喝酒。”
“当真,洪兄家中藏的那坛明月香可要拿出来。”说到喝酒刘长风精神一振,跟在洪振扬身后走出长亭,顾不上亭外的炎热,一脸兴奋地道。
官道尽头已经能看到长长的车队,探马飞报洛怀王车驾将至,洪振扬吩咐道:“吹打起来,欢迎洛怀王和清田司使江大人。”
鼓乐喧天,好一场热闹将降临襄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