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来,苏鲁漫看到远远的天边有连串的火光亮起,火光串成一条珠链,将拉额纳山谷围在中间。那是郑人的了望楼,苏鲁漫派人侦探过,郑人每隔半里便树起了望楼观察动静,而郑军则分成数十个营寨,分别驻扎在这些了望楼的后面,无论从哪里突围都不可避免地遇到郑军。只要缠斗片刻,其他的郑军便会像恶狼般扑来,将巴岱部咬食得干干净净。
篝火被狂风吹得烈烈作响,部众们将剩余的牛羊宰杀一尽,不知是谁唱起悲伤的离歌,夜空下妇人们在伤心地抽泣,拉额纳山谷一片呜咽。
苏鲁漫带着巴额尔从部众中走过,不时地俯下身子安慰哭泣的老人、孩童,大军突围只可能是青壮,这些老弱妇孺与其强行突围不如投降郑军,此一别,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拉额纳山谷正南,中军大营。王克明面沉似水,丝毫没有将巴岱部收入囊中的喜悦。刚刚北面驻军章尚徒派人禀报,在东北方向色鲁格河方向发现大量的蹄印,从留下的痕迹来看至少有超过两万轻骑从此处突围。
一向沉稳的王克明气得踹翻了桌案,这感觉就像精心准备了一桌酒席,拿起筷子准备吃时发现主菜被人端走了,别提多窝火。站在行军图前已经有一柱香的功夫了,帅帐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发声触怒正在爆发边缘的王大帅。
王克明死死地盯着行军图上的色鲁格河,在行军图上仅有三寸长的细线浅浅地从拉额纳山谷的东北面斜划而过,三月漠地依旧严寒,这条河应该冻得结实,足以让马队从上面经过。
一拳恨恨地砸在地图上,王克明恨不得将章尚徒重责一通,自己严命各部驻守,派出轻骑四处侦察,严防巴岱部逃脱,可是这个章尚徒争功心切,率大队与祝谨峰夹击突围的巴岱部,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反倒让巴岱部的精锐趁机逃脱。
长出了一口气,王克明压住怒火坐好,传令道:“传令各部,今夜分做两组值守,将士们不准解甲,随时预防巴岱部趁夜脱逃。如有接战需探清漠骑多少再行派兵应对,以防漠人声东击西。”
祝谨峰部,江安义吃罢晚饭便回了帐蓬休息,他被安排下半夜值守待命。黄柱几人在热烈地讨论白天所立的战功能让他们晋升几阶,大帐外同样热火朝天,辎重兵正在马不停蹄地构建工事。
白日之战江安义的真气损耗极大,真气维系的时间不过两刻钟,这让江安义暗暗心惊,沙场冲杀往往都在半个时辰以上,他在莎宿国征战更是长达一个多时辰,如果以现在的情况早已气竭力尽丧身在军中,看来自己要尽量避免冲锋陷阵了,老实地做好军中参议便是。
亲卫黎英华泡好茶递给江安义,军中只有大碗,大碗茶喝起来别有漠北的狂野风味。江安义微笑着,想起弟弟安勇、朴天豪和那些亲卫们,不知道这场大战能不能遇见他们,还有义兄至重、朱易峰、杨怀忠等人,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喜。
看到江安义开始闭目调息,黄柱等人静下来,昨夜遇刺的事让黄柱等人深为自责,几人商量过了,以后在军中四人轮班值守,以防万一。
祝谨峰没有休息,从亥初开始就不断有漠人突围,多则千人少则数十人,身为大帅他不敢丝毫大意,章尚徒遭到大帅痛斥的消息他已经知道,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暗自警醒,章尚徒白天所立的功劳恐怕泡了汤,如果再有疏漏不仅无功恐怕还要治罪,苗铁山想栽培章尚徒的用意落了空,章尚徒想接任安北大都督的职位恐怕要在此次北征中多拼些老命。
子正已过,祝谨峰命人送来浓茶,曹景涵强撑着在旁边陪他。祝谨峰笑道:“曹叔,要不我让人在旁边安个床榻,你先躺会,有事我便叫你。”
不等曹景涵答话,旗牌官从外面闯进来报道:“启禀大帅,有漠骑朝西北方向突围,估计人数在万人以上。”
祝谨峰精神一振,站起身道:“曹叔,看来你睡不成了,这回漠人是动真的了。擂鼓,准备出战。”
轻骑顷刻间集结完毕,江安义跟随在祝谨峰身边朝西北方向驰去。祝谨峰部分成八处扎营,西北方向有两处大营万余轻骑,等祝谨峰率队赶到时,激斗正酣。
江安义目光敏锐,借助火把的光亮看到里许外缠斗在一处的军队,分不清哪是郑军哪是漠骑。
祝谨峰下令:“绞车弩准备。”
驻地推出四十多架绞车弩,每隔两丈排开,火光在寒森森的弩箭尖上闪烁,跳动着死亡的气息。
“吹号,命队伍脱离缠斗,向左右避开。”
号角声响起,郑军纷纷向两侧杀去,漠骑发现挡在身前的郑军消失,大喜地催马向外突围,苏鲁漫感觉不妙,大声下令道:“缠住郑军,别忙着突围。”可是生机出现,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的号令,漠骑纷纷跃马向前。
“崩、崩、崩”,弓弦声在暗夜里分外明晰,带着鬼神的狞笑,刺向奔腾而来的漠骑。
苏鲁漫看到身前的部众连人带马弹起,然后被大力向后推来,带倒一大片,放眼身前像被咬出了数十处空缺。苏鲁漫知道这是郑人的绞车弩造成的杀伤,眼珠变得通红,吼道:“现在往前冲,绞车弩上弦不易,咱们不能让郑人再装好弩箭。”
停滞冲锋再次汹涌起来,然而,“崩、崩、崩”的弦声再度响起,方才祝谨峰并没有让所有的弩箭发射,前次与漠人交战王克明发现弩箭齐射会留下空档,所以下令绞车弩在三十部以上则隔一发射,五十部则隔二发射,百部则隔五发射,不给敌军可趁之机。
苏鲁漫看到前军再次如麦株般倒伏,不知道郑军还有多少绞车弩,虽然被弩箭射杀的轻骑只有百余骑,但造成的威压却是无形的,轻骑纷纷勒马不前,战马发出悲惨的嘶鸣。苏鲁漫来到阵前,看到前面黑丫丫无数郑军挡住去路,而麾下战心已失,强行打下去只是枉送性命。
轻叹一声,苏鲁漫催马向前,巴额尔和勒林布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离郑军五十步处苏鲁漫勒住马,高声喊道:“郑军是哪位将军率队,巴岱部汗王苏鲁漫在此,请前来一叙。”
有向导分辨真假,得知真是巴岱部的汗王时,祝谨峰带着两名护卫催马上前,在十步外停住,拱手扬声道:“郑国怀化大将军祝谨峰见过汗王。”
苏鲁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祝谨峰,道:“祝将军,巴岱部愿降。”
祝谨峰狂喜,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汗王,你说什么?”
“巴岱部愿降。”苏鲁漫心如死灰地重复道。
祝谨峰心怦怦直跳,没想到合围巴岱部最大的功劳被巴岱部的汗王轻松地送到了自己手中,巴岱部愿降,凭借此功晋为侯爵毫无困难。
强抑住心中狂喜,祝谨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汗王能够为部众着想投诚我国,实乃功德无量。汗王放心,我皇宽厚,定会善待汗王和巴岱部的子民。”
祝谨峰这几句说得诚心实意,苏鲁漫能认清形势果断投降少造杀孽,确实让人敬佩,甚至巴岱部投诚,苏鲁漫作为汗王定然会得到天子重视,以前投诚小部落的首领有不少都被封官加爵,送到京城圈养,苏鲁漫估计封个伯爵不难,当然继续留在巴岱部的可能性不大,京中义宁坊是专门收容投降的外族首领和将官的,苏鲁漫的下半生不出意外将会在那里渡过。
“大汗,既然有意投降,还请下令让巴岱部的将士们下马,抛掉武器,等候安排,免得生出什么误会。”祝谨峰不敢大意,趁势打铁地要求道。
苏鲁漫圈转马,高声道:“巴岱部的子民们,我决定投降郑国,大伙下马,抛掉兵器吧。”
漠人一片哗然,有人破口大骂,飞骑冲出,四散夺路。这都是意料中事,祝谨峰一扬手,身后大军往前迫近,祝谨峰传令道:“神射手预备,有胆敢伤害本帅或汗王者杀无赦。”
江安义弯弓搭箭,黑夜对他来他来说妨碍不大,弦响处一名漠人轻骑倒下,接连三箭,三人落马,其他的漠骑见势不妙,圈马向两侧逃去。
多数漠人听从苏鲁漫的命令跳下马,丢了手中的弯刀。听到“当啷”声响成一片,祝谨峰心花怒火,知道大局已定。看着苏鲁漫笑道:“大汗,夜深风寒,不如到我的营帐小坐,我命人置酒,且小酌几杯。”
苏鲁漫惨笑道:“巴岱部断送在我的手中,我有何颜面饮酒作乐,还望祝将军谨守诺言,善待巴岱部的子民。勒林布,巴岱部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替我照看他们。”
说罢,苏鲁漫举起手中弯刀,捅进自己的胸口,死尸栽倒在马下。巴额尔和勒林布哭着跳下马,扶起倒在地上的苏鲁漫,见弯刀刺心,苏鲁漫气绝身亡。巴额尔抽出腰刀,恶狠狠地瞪着祝谨峰,横刀自尽。
勒林布将苏鲁漫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转向身后骚动的部众,高声喝道:“大汗为了你们而死,他的命令不可不从,大伙不可妄动让大汗的心愿落空。”
苏鲁漫自杀身亡让祝谨峰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片刻,祝谨峰跳下马,单膝在苏鲁漫的尸身前跪倒,拜了一拜,高声道:“大汗高义,着实令祝某佩服。大汗请放心,祝某定当善待巴岱部的子民,大汗一路好走。”
示意麾下上前看住勒林布,然后祝谨峰下令上前收缴漠骑的兵器、弓箭,一面派人给大帅王克明送信。半个时辰后,王克明率着一行人飞驰而至,此时大局已定,巴岱部的人马安静地席地而坐,在勒布林的带领下诵经替苏鲁漫超度亡魂。
巴岱部主要战力已降,王克明下令各部严防,天亮之后,四部大军齐进,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就将巴岱部收降。
细问过勒布林后,王克明得知除了二万五千轻骑从色鲁格河脱逃外,此次合围巴岱部算是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