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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夏院长,夏老师!”有人喊他。
  跟着,一股熟悉、温馨的气息扑来。章晓春来到他跟前,伸手接过了他的手提箱。
  “老师,你来了,我好高兴!”章晓春领了他往机场外走。机场好大,他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此时觉得章晓春再好不过了。
  “小章,你一个人来的?”他问。
  “嗯哼。”她朝他粲然笑,“老师,你真好!会给我发传真!”
  “来,这箱子太沉了,我自己来。”他去接箱子。
  章晓春不让他接:“学生为老师扛箱,压死也值!”
  “小章,别走了,我们打的吧。”
  章晓春盯他笑,继续走,领他到停车场。这种停车场,他在港台打斗片里见过,偌大的停车场里,没有几个人,全是汽车。章晓春走到一辆轿车前,开了后车厢门,把他的箱子放进去,打开副驾驶座车门,他进去坐下,系上安全带。章晓春坐进驾驶室,启动了车。
  出机场时有些乱,有十多个验关出口。夏坤是叫住甘泉一起出关的,可是,因公和因私来美国不从一个出口走,甘泉只向他匆匆挥了一下手,便提包扛箱向那边的验关出口跑去了。待他走出机场,四处寻找甘泉时,哪里还找得到,这机场太大了。
  车开出车场后,夏坤举目四望,希望见到甘泉的身影,可他失望了。后悔竟没有问问她在美国落脚的地址。又一想,平白无故打听人家一个年轻姑娘的地址干啥。可他还是觉得甘泉跟其他姑娘不一样。
  初到洛杉矶,夏坤新奇振奋,只是出关时留下些许不快。那位墨西哥籍海关官员苛刻得不近人情。夏坤的学术会议24号结束,他签了25号离美。连旁边的一位美国女海关人员也说了情,依然未改。又遇一位含笑的大个子美国先生检查行李,一件件整齐的用物查了个天翻地覆,一声“ok”放行。
  轿车驶上高速公路,夏坤暗叹,原以为刚完工不久的重庆市区通往江北机场的国道算得上国际一流,而与这有着来回12条车道的高速公路相比,深感其差距。举目看,时速不低于每小时80公里的一辆辆汽车内,几乎都只有驾车者一人。章晓春打方向盘,将车开到快车道上。
  “夏老师,美国的车辆太多,鼓励两人以上乘车。因为我们是两人,才可驶入快车道。”章晓春扭脸盯他,脑后的发辫儿一飘。
  夏坤听着,笑道:“小章,可不要开太快。”
  “这是快车道上的起码速度。”章晓春眼盯前方说。
  章晓春,这位31岁的姑娘,是夏坤带的第一个研究生。他指导她做的课题是3d-tcd技术检测脑血管病变的研究。3d-tcd是英文three-dimensional trans cranial doppler的缩写,中文译文为“三维经颅多普勒”。可获得脑动脉的多普勒频谱信号,检测脑动脉血流,分析脑动脉有否痉挛、狭窄、闭锁等病变。夏坤经常去市科技情报中心查阅文献,看到其有关报道后,即以其一个科技工作者的敏锐嗅觉和决心,以院长的权威身份尽早地引进了这一新仪器。他不仅要求章晓春进行仪器使用的临床研究,还与学校基础部解剖教研室合作,对60多个防腐固定处理的成人尸体头颅的血管解剖进行对照研究,以提高3d-tcd技术检测的准确性。这课题有研究、应用价值,可深入做下去。
  事情出现了变故。章晓春这个他亲自考核、挑选的得意门生开门弟子,答辩通过拿到硕士学位后,在分配前夕,突然变了脸。无论如何要到南边一个大医院去工作。他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说笑。后来发现不像。又想,是不是这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在那家南方的大医院里有了对象。如是这样,得想办法把她那男朋友调过来。然而,都不是。章晓春就是想到那个医院去,那医院的赵主任很欣赏她的研究,答应给她优厚待遇、提供更好的研究条件。夏坤好生气,这不是估吃霸赊,活抢人才么!
  是的,现今讲人才流动。可我们是教学大医院,人力物力财力要啥有啥,课题又是我定的,你章晓春尽可以在这儿做下去,成果会更大,不会埋没你的!他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后是拍胸脯许诺言做保证。再后来,便是黑了脸,把不许走的话说死说绝。
  章晓春呢,就来个女人常爱使的招儿,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置之不理。她就在他身边咳喘,咳喘得颈静脉怒张两眼血红,说,夏老师夏主任夏院长夏教授,你就帮帮你学生的忙吧,我有严重的气管炎,不适合在重庆这个潮闷的地方生活,只不过想换个地方,多活几年,多为国家做点事情,多为你这个导师争点儿光彩。夏坤听了,面呈猪肝色。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姑娘,竟认为这山肥水秀的山城会折了她的寿了。这借口编得多么巧妙多么充分多么动情。“可你这借口不值一驳,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他怒发冲冠。
  那天,女儿夏欣对他说:“爸爸,你这人好没有人情味儿,为了自己的什么科研的名利双收的私利,竟然扼杀人家一个年轻人的进取精神宏大理想锦绣前程。”他听了,眼珠儿差些蹦出来:“这个章晓春,她对你乱说啥了?女儿,不是这么回事儿,根本不是。”“爸,有不是的是你而不是人家。现在,南边比这边开放得多,你就该让人家去闯,即使是撞南墙也好,敢撞之人总比不敢撞的人好。你看你,留不住人家就来卡。所以呀,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就是会以权谋私以权压人……”
  他不再听女儿说了,他觉得现在这些年轻人疯了,冒些古怪想法,想些古怪点子,说些古怪话。事实是,花钱费力费时培养了这些个研究生,可到头来,一个个往外跑。自己这个医院就有十多个人才到国外去了。
  他让女儿为他冲了热茶,慢慢品,慢慢对女儿说明白。女儿挨了他坐,用手抹他胸口。“爸,你别激动呀,小心胃痛病又要发了。你这人就是好急。其实,你想得太窄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物质不灭,人才也不灭。她是你培养的,她不论到哪儿去闯,永远都是你的学生。她不论在哪儿出了成绩都是你培养的结果。名,你是永远地沾上了。有了名,利也随之而来了。”“不是这么回事儿,女儿。她要去的那个医院,无论从教学力量、科研设备、导师条件都并不比我们好。她在这边干,是大有可为的!”“这只是你的认为。”“她年轻人呐,一时冲动,以为在一个新鲜地方,看一个新鲜世界,好高兴,好浪漫。唉,你们呀,是太年轻了……”
  他说服不了章晓春,也说服不了女儿。就乌龟的背壳——铁(贴)了心,就是不放章晓春走。
  南边那医院的赵主任给他来了信,说可以让章晓春再在他这边干一年,为他继续做课题。但是,分配手续要现在就办。末了还说,当然,手续办了,但在贵院工作这一年的工资奖金还得贵院发给。他看了信,眼冒金星,我培养的人,他倒来指挥了,这是哪门子歪理。
  他不予理睬。
  章晓春就开病假条不上班,还扬言要跳十八层楼房,要跳长江。他也横了心,你要跳就去跳,楼顶没有护栏,长江没有盖子……过后,章晓春来上班了。什么也没跳。倒是职工联欢舞会上几次来邀他跳舞。说,老师,你是对的,我上刀山下火海跟定你了,把那课题做深做透!他认为,自己挑选的人没错。还认为,现今管人的事,还是该硬的要硬,不能太软了。于是乎,对章晓春的指导、培养更是倾心,还在政策许可的情况下,在工作条件、生活待遇等方面尽量给予关照。星期天,还时不时叫到自己家里来包饺子,吃火锅,改善生活。为这,前妻宁秀娟同他吵过架,说他有了外心。夏坤多次反思过,前妻离开他,是否是因两只眼睛会说话的章晓春与他过于密切有关?可她是他的研究生呀,很有才华很不讲道理很气人当然也很讨人喜欢的女研究生。
  夏坤反倒有些内疚、自责了。现在改革开放,人才流动势所必然,这其实也是一种竞争,就看你有多少能吸引住人才并使他们得以尽快发展的优势了。自己所在的医院也确实不错,可是,论待遇,论信息的流通,就显然不及沿海和南方,有时,他自己也感到憋气。“是的,我们还有许多地方不如人家。不过,一切都会变的,你要相信,经过我们的努力奋斗,会好起来的……”他曾对章晓春说,“我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章晓春打断他的话,说:“可是,夏老师,你能告诉我吗,什么时候能改变?明年?后年?还是要等五年?十年?”“这个嘛,这时间的长短,就得靠努力了……”他这样说,更加坚定了不放章晓春走的决心。他也想到了女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女儿也许是出于无意,但却迫使他不能不正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灰暗角落。平心而论,在他带的研究生中,章晓春很有悟性,又能刻苦钻研,最有希望出大成果。她出了大成果,自己当然露脸了,怎么能放她走呢。就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次分配,领导一句话:“服从命令听指挥!”自己就不再吭声了。可是现在,有多少人这样不折不扣地听你指挥啊,培养一个研究生,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可他们一声“拜”就想走,有的飞到海外就不回来了。为这,他不时生出悲凉。然而,这能全怪他们么?你要招凰引凤,就得栽好梧桐树。你今天即便卡住了章晓春,可能卡住她的心么?
  夏坤与章晓春进行了一次长谈:“……哪有种花人栽花只用来插自己的花瓶呢?我同意你去南方。你走前,我们要为你开个欢送会,算是‘娘家’为你送行。希望你到了那边,多给我们通些信息,帮助我们发展快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想,人还是应该有点精神的。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奋斗目标的高低……”章晓春听着,渐渐发现了另一个夏坤,一个她未曾认识的同她平等相待、心地敞亮、感情丰富的夏坤。事情又大出夏坤的意料,在欢送会上,章晓春突然宣布她不去南方了,决定留在本院。夏坤惊喜又不解,现在这些姑娘真叫人摸不透。“你个章晓春,跟我耍什么把戏?”“嘻嘻,”章晓春笑说,“夏老师,你跟我以心换心,谢谢你的教诲,是的,人是得有点精神。”
  从此,夏坤对章晓春更为关心,倾注了一片老师的真情,给予了一个导师真诚的爱。章晓春也好受感动,那个星期天,又在他家吃火锅时,掏了肺腑之言。“夏老师,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也报答不了你。”“这话不对,”他说,“你把我指导的课题做出成果,就算是对我的最好回报。”女儿夏欣就在一边说:“看看,章姐姐,你中计了,中了爸爸的攻心计了。其实,我爸爸功利主义太重。他是要永远套住你,让你为他争名获利。”他听了,盯女儿,心想,女儿倒是实言,没有说错。
  章晓春呢,干得更卖力了,一篇漂亮论文出来了,署名作者章晓春,指导夏坤,投寄权威的中华医学杂志,发了头版。章晓春又翻译成了英文,想寄到国外发表。夏坤帮助修改,签了字,同意寄出。中了,论文被选上参加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国际会议。夏坤又努力为她筹款,科研费出一些,医院出一些,向上级要一些,又督促尽快办妥出国手续。章晓春走那天,他还要了车,亲自送她到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章晓春真诚落泪:“夏老师,我……”泣不成声。
  他拍她肩头,说:“去参加国际会议,好事情!开完会,顺便在美国看看,只是不要耽误太久,回来继续干。你年轻有为,重任在肩,前程无量!”
  他越这样说,章晓春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越是被不断的泪水蒙满。临到检票窗口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抱他,糊了他满脸泪水。那一刻,他的眼眶也热了一股。师生相处三载,这次虽然是小别,可毕竟是她一个人远离故土啊。
  章晓春走后,他被医院那些做不完忙不完喜不完愁不完的事情缠住,等他收到章晓春从美国洛杉矶的来信时,才想起,她出国已三个多月了。拆开信看,章晓春告诉他,她的发言受到大会主席好评,主席是位知名教授,一定要留她在美攻读博士学位。他读信后,先是一喜,后是一忧。喜的是,自己培养的研究生确实不赖,忧的是,章晓春还会回来么?国内南边那所大医院费力不已没有挖走的人才,被美国佬不费吹灰之力便挖去了。好比沙里淘金,从采矿石,淘沙到冶炼,一块金子出来了,人家信手一拈,拿去了。
  他心里揪一般地痛,回了信,表达了对她的祝贺和期待。有股悲哀,只好听其自然了。这封信一去,三月无回音,他生气了,章晓春,你可别不回来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也并非人间天堂。也许有一天,你会吃尽了苦头又回国来的。就赌气地想,那时候呀,哼……
  女儿听他说后,撇嘴说,爸,你真累,成天里忧不完的事。我看你呀,一贯作风就是堵,可你那一双手能堵住流动的水吗。你设置了种种障碍去堵章姐姐,可还不是流走了。你也堵过不让妈妈走,可是,妈不也还是流走了……他就气恼不已,又委屈,喝骂了女儿。女儿不说话了,几天都不同他说话,他又忍气吞声,去诓哄女儿。女儿说,爸,你又在施攻心计了,可是你要明白,堵是堵不住的。比如说,你一吼骂,看似把我的嘴堵住了吧,可是你能堵住我的思想吗?看看,你又巴不得我对你说话了。他听了,只好自笑,觉得现今这些年轻娃儿,小脑瓜实在太不简单。他这样说时,女儿讲,你不是常告诉我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了,是计算机时代了吗。
  就在这一天,他又收到了章晓春从洛杉矶的来信。信里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章晓春的全身照片。大概是初夏时节照的,穿了一身随便的春秋衫,一双白色旅游鞋,披肩的发丝在美国西海岸的风中飘曳,手里拿了老厚一本似书非书的东西,两眼似笑非笑盯着他,背景是一幢似医院非医院的深灰色洋楼。他想,这或许是个什么实验室。他知道,中国去的学者,再强也不可能在美国当上临床医师,只能做些实验工作。他把这张照片仔仔细细看,看一阵,想起女儿提到过的物质不灭的话。可不,章晓春并没有消失,不正实实在在活在自己眼前么。这是自己带的学生,她把双脚踩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了。这样想,他消了些气,依然恼怒。这个章晓春,竟然连一个字也不写。翻过照片看,看见了章晓春那漂亮而带有男性气质的钢笔字:夏坤老师,你好吗?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回信尽在这张照片中。信皮上有我的地址,下面留下我的tel和fax,愿意的话,给我来电话或传真,也可以写信,尽可以痛骂我。你的永远崇敬你的学生章晓春。
  他看后,心动了,这次去美国一定要找她章晓春,一来看看她,二来劝劝她。三来呢,正愁初到洛杉矶,没有熟人呢。
  他在北京候机时,给她发了传真。他不想马上给她打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和她通话是要斥责她问候她还是让她来接自己。他还在气恨她,他还放不下导师的尊严。他只是传了自己何时何班机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并没有说接不接。
  “小章,你还行,会开车了。”夏坤想着,问。
  “这里学车快,交50美元,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路好,车又是自动挡的,就同开玩具车一样。”章晓春盯他笑。
  “这车是你自己的?”
  “是。不过,还在分期付款。”
  “你呀,个小章晓春,也抖起来了。”
  章晓春笑:“老师,不是抖,是必须要车,在这里没有车可寸步难行。你看看,这路上有行人没有?”
  夏坤举目看,除了车流没有行人。
  轿车驶下高速公路,过立交桥时,夏坤看见一个美国老者,擎着一大张彩纸,上面写有乱七八糟的英文。
  “他在干啥?”
  “讨钱。红灯亮时,车会停住,他就向你讨钱。”
  “他没有车,这么远的路,步行好难。”他同情说。
  “他照样可以乘轿车。”她说。
  “哦?”
  “这儿鼓励两人以上乘车,两人以上就可以上快车道行驶。他讨够了钱,啥时候要走,随时可以搭车。有的驾车者为了赶路,还主动叫他上车。”
  “不怕被这叫花子抢?”
  “他那会儿会收了那纸。你看,他的衣着并不孬,谁知道他是叫花子?再说,他不会在这儿搭车。前面有自然形成的自动搭车站,有不少人自己不开车,常年上下班都是在自动搭车站候车,比国内乘公交车还方便。总有一辆辆单人驾驶的私车过来,候车人就自动按顺序上车,不用付钱。你看,那前边就是自动候车站。那些人自愿搭上他们,开上快车道,早到目的地,早办自己的事情或是挣更多的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双方获益……”
  车速很快,夏坤看见远处的人行道边,有十来个人自动排队,已停下了两辆小车。
  这就是经济高速发展,经济制约而形成的自然结果吧,夏坤想。商品经济等价交换的法则无处不在,这只不过是双方用以交换的砝码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嘛。
  这样想着,夏坤的思路回到了故土,仿佛又站在了自己医院的门诊大门口。长期以来,这门口摆了不少小摊,市政府规定门前“三包”,包卫生包秩序包绿化。可总也撵不走那些小摊贩。后来,市卫生局搞全程优质服务,包括要求在门诊设小卖部,以方便就诊病人买东西。他不好不执行,因为年底要检查。就在门诊大厅设了个小卖部,糖果糕点卫生纸各式饮料啥都卖,24小时昼夜营业。院里有人反对,认为影响了门诊的庄严肃静。可后来夏坤发现,门外那些小摊贩不请自走了,他开始不解,后来明白了,是经济制约的结果,医院的小卖部抢了那些小摊贩的生意,那些人就不请自走了。
  他的一位在省里官阶不小的战友对他说过一句话:中央把市场经济的政策早给了你,你自己就坐在市场经济的椅子上,能不能干敢不敢干全在于你自己。你是一院之长,大权在握,敢不敢率先跨入市场经济你是关键人物。你跨,那市场经济就对你微笑,钱就来了,你不跨,钱也就只好对你望而兴叹,拜拜,到别人处去了。对,要闯,快干,要快把那股份制医院搞起来。夏坤的思绪起伏。
  车速更快了,夏坤看时速器,超过了100公里。自己的思想流也格外活跃,问:
  “小章,这洛杉矶的英文原意是‘天使’吧?”
  章晓春握着方向盘:“嗯,los angeles,就是天使的意思。”
  嗬,这美国西海岸的大城市是天使!夏坤笑了。突然,一辆陈旧的红色轿车擦边超车,飞驰而去。感到这驾车者也太不守规矩了。接着,有两辆警车飞驰而过,跟着,又是两辆警方的摩托驰过。
  “那辆车也许违章了,更大的可能是作了案。”章晓春说,“美国警察的通讯是世界上最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直升飞机追来。”
  夏坤听着,好奇、振奋,眼前闪现出电影、电视里警方空中、地上追截暴徒的情景。不想,一来美国就碰上了。果真,不到一分钟,看见了警方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而那旧车和追赶的警车早消逝在车海里。
  “美国警察的车好,时速可达200公里。”章晓春说。
  箭速般运动,夏坤的心也箭速般飞驰。
  夏坤听说过,美国是最安全的,因为有警察和法律保护;美国又是最不安全的,因为有枪杀和抢劫。就又想到那些唬人的影视镜头,担心此时此刻会否枪声大作撞车爆炸秩序大乱。然而幸运,章晓春驾驶的轿车依旧时速不减地顺着滚滚车流前行,秩序依旧井然。唯驶过一道交叉路口时,可见路口停有拦截的警车。
  夏坤没有见到追截的结果,章晓春驾车驶上了另一条岔道。他想,在这茫茫车海里,那辆旧车也许可以漏网,然而也难。
  初遇“天使”,有惊而无险。夏坤心里默想,但愿此次美国之行平平安安。发觉车速慢了下来,进入市区后的路窄了些,不时塞车,就希望再快起来。侧目看章晓春,发现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些,眼圈有倦怠的黑晕。这姑娘独闯美国,也不知她在这最安全又最不安全的国度里过得如何。心里竟有了些涩味的同情,又夹杂着对她来接他的由衷感激。
  “老师,你在洛杉矶待多久。”章晓春问。
  “买的联运机票,后天才有从洛杉矶去奥兰多的直航班机。我在这儿可以逗留一天。”夏坤说。
  “老师,我陪你好好玩玩。”
  章晓春说时,汽车开到一座豪华饭店前。章晓春熟练地打方向盘,在停车场停好车。她跃下车去,过来为夏坤拉开车门。夏坤身前的安全带自动打开了。夏坤笑着下车。
  “小章呀,应该是男士为女士开车门的。”
  “是这样的。可是你不一样,谁让你是我的导师呢。”
  夏坤抬头看,这饭店是中西样式,门两边有一对瞠目蹲立的石狮。
  “这是中国人和越南人合办的中国城。老师,请。”
  夏坤随章晓春进去。与门外的只停满汽车少见行人的冷清形成对照,里面有不少游人。城内古典华美,有自动扶梯。每一层楼都各具特色。有卖中、越古玩、竹编等物的,有卖中国衣料、丝绸的,也有卖来自各个国家包括中国的电器设备的。
  章晓春不像宁秀娟那样,一逛商店就总是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这儿问问价那儿要试试穿,可以在店内转上几个小时,出店时却什么也不买。跟宁秀娟转商店他是最不情愿最累最怕耽误时间的了。尤其是问了价试穿了又不买。他总觉得太亏待人家售货员小姐了。他对章晓春说了章晓春就大笑,说,不是不想看是此时此刻肚子太饿了,要先解决饥渴问题。边说边领夏坤到四楼。这儿中、西、越餐馆都有,均有漂亮的中国或是越南姑娘恭迎门口。夏坤说,小章,我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要吃,你要关心你老师的话,想办法弄一大碗又麻又辣又烫的面条来。章晓春一听,击掌笑,说,老师,你这人好将就,为我节省一笔钱了。这事情好办,走,上家里吃去。
  章晓春领夏坤走出中国城。时值黄昏,夏坤掏出傻瓜照相机,要小章为他照张相。章晓春开了闪光,为他在美国的中国城拍了纪念照。
  章晓春驾车穿过几条大街,拐了几条岔道,行至一道大铁门前。遥控操作的铁门自动开了。进去后,车围着一幢幢小楼间的小道,绕行到一幢二层楼房前。底楼车库的活动门开了,车便驶了进去。下了车,从侧门进了屋内。夏坤一看,屋内卫生间、铝合金组合厨具、客厅、后园齐全。卧室在楼上。室内有巨大的灯光衬照的金鱼池。家用电器一应齐全。安有直拨录音电话、传真机。禁不住“啧啧”赞叹。章晓春说,这是一般的公寓房。
  章晓春领他看完屋内,便挽袖扎臂,忙碌夏坤渴盼不已的那一碗麻辣面条。夏坤要帮忙,被她阻拦。他才发现,面条、涪陵榨菜、中国酱油、川辣椒,应有尽有。章晓春对他说,如今来美国的中国人不少,许多城市都有中国城中国人开办的超市,凡国内的商品这儿几乎都有。
  章晓春忙的时候,夏坤便到客厅里看电视。都是英语节目,也有墨西哥的电视节目。又去看传真机,发现旁边放了张照片。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国男人,着装朴素随便,圆脸,眉毛浓厚,面相憨实,如同一位乡村教师。夏坤笑了,怎么放了这么一张照片在这里。是章晓春的弟弟还是其他人……
  “夏老师,请上坐!”章晓春在厨房里喊。
  夏坤到厨房边的长方形铝合金餐桌边坐下。啊,红油的麻辣面条,还加了葱丝。够格的山城小面。他摩拳擦掌,龇牙咧嘴,挥动筷子夹了一夹,吱地吸入口中,“咔嚓”,闪光灯一亮,章晓春用他的傻瓜相机为他照下了这张“馋嘴相”。
  “嗯,小章,不错不错,重庆姑娘做的重庆面条,够味儿!”
  “承蒙老师夸奖,我这重庆女子还没有变色忘本吧。嘻嘻。老师,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一碗麻辣面条。”
  饭后,章晓春把夏坤领到楼上,推开一间屋门,说是让他住这里。他进门一看,跃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大的男人油画像,好面熟,终于想起,是在楼下看见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四壁还挂有几幅抽象派油画。
  “这是我老板儿子庄庆的卧室。”章晓春说。
  “你老板?”夏坤诧异。
  章晓春一笑:“是的,我的美籍华人老板。”
  “你,……你所在医院的老板?”
  章晓春不笑了:“老师,你先休息休息,我会告诉你原委的。”说着,又一笑,带上屋门。
  夏坤确实累了,仰躺到床上。他已有七八分明白,章晓春根本就没有搞医了,她也如一些来美国的人一样,弃本专业从商了。心子一阵发痛。咳,且不说他这导师花了多少心血培养她,就是国家、人民、家长也为一个大学生、研究生付出了好多好多!可是,一个研究生出来了,人家不花一分一文,就一张开会通知书,就把人挖走了,而且还要自费送上门来。所以说,美国佬比狡猾的日本人更狡猾。日本人长于学习、利用、仿造,然而,在人才这一最根本、潜力最大的资源的利用上,就逊于美国人了。又埋怨中国人为什么不注意保护人才这一巨大资源,包括自己这个笨蛋。可也防不胜防啊!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把她章晓春交给南方那个医院好了,毕竟这“肥水没流外人田”。
  想着,心里愤然,仰起身来,打开百叶窗远眺。丛丛绿荫掩映着幢幢稀疏的平房或是楼房。再远处,便是蓝黑色的太平洋了。太阳已看不见,暮霞辐照天地大海。低头看,楼下是后园。有假山、水池、花草,还有一个犹如中国农家用的大圆木盆似的水泥建造的水池,里面的水飞速旋转着,如同开了锅。这是干什么的呢?他想。就觉得眼皮发重,回身躺下了。
  夏坤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全黑。百叶窗把窗外的硕大的圆月切成细条,顿时涌起一股思乡之情。想起女儿来,也不知道她学习成绩如何,听托其照料的邱启发的话否。他起身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远眺,夜空如洗,没有一丝儿云朵,不像山城那雾蒙蒙的夜空,就觉得太淡白无味了。要知道,山城重庆的月夜是再美不过的,月亮在云丝、云团中时隐时现,抛洒诱人银辉。人站在高处眺望,但见城市因山为垒,邈在天际,两江绕城,如同两条抛开又聚拢的跳跃着万家灯火和月辉的墨黑色底衬的彩带。那城市巨人般高耸的大楼,那越来越密集了的夜行车的车灯拉出的钢水般的亮带,那陡峭的梯坎路道,那累居的重屋,都笼罩在一派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月色之中。家乡的月夜醉人……
  夏坤收回目光,被楼下后园的情景拽住。月辉和灯辉交融,那圆池中的“沸水”泛金冒银,有道白浪翻腾,不,是个柔小的裸体在池水里游动……夏坤一悸,被一种无比的美好攥住,又涌起一股罪恶感,慌乱地关百叶窗叶,却好一阵才关上。眼前再没有空隙,思维完全短路,胸腹起伏,血液燃烧。他回到桌前坐下,喝了口章晓春为他倒的冰水,人清醒了些。发现桌上有一幅手掌般大小的精美油画。他拿过来看,画的是一个冲浴的裸女,脑中一道闪电,这同他刚才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心里炸了一般,章晓春……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想了许多。最终,他决定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
  “老师,去冲浴一下吧,可以强体健身。”浴后的章晓春捋着湿发进屋来。
  夏坤放下画,回过身来。
  章晓春穿了睡衣,坐到床边,两颊一红:“老师,你喜欢这幅画?是庄庆画的。”盯夏坤,补充说:“他是个画家。”
  夏坤听着,心浪平缓了些。
  章晓春闪动大眼,坐到夏坤身边:“夏老师,我看见了你脑中的无数个问号。也许,你正想着马上离开,是不是?”
  夏坤看见她眼中有着火苗,转过脸:“是的,我想,我住在这里不方便。”
  “当然,你可以去住宾馆,几十美元乃至百多美元一晚的宾馆都有。只是,你得付出。不错,你当大院长的,有钱,不过,我最清楚,你现在的收入比起我这美国打工妹来说,也差好多倍。我绝没有半点揶揄之意,我是说,来美国的中国人,能节省就尽量节省,在这里,没有钱寸步难行。在这一点上,我的体会比你深刻得多。”
  章晓春眼圈潮润,盯桌上的裸浴画,说:“夏老师,我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学生,我是不会卖身的。刚才,你不是对我称呼的老板疑惑么?是的,我老板不是行医的,是经商的。老师,你一定很生气,气愤我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专业。其实我是并不情愿的,至今痛心不已,希望有一天能重操旧业,回到你身边搞学问。可是,我又是利欲心、渴望欲很强的。我生长在重庆,却总觉得那里的天地太狭小,总想冲出那雾都来看看大千世界。《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总想冲出来城外的人又总想冲进去,这大概也是一个通用于古今中外的常理吧。重庆是个大城市,但与世界发达城市相比它也就算是个城外之城。由于你的帮助,我冲出来了。离开重庆那天,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那是我心里在对你说,我的好导师,也许我不会回来了。我如鸟儿般飞到这世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美国后,确实不想回到那个‘城外’去了。学术会议结束后,一位会议工作人员愿意帮助我,那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英俊先生。他为我订了comfort suites,就是舒适豪华的套房,给我要了不少吃的,答应为我在一家医院里找到适合我做的工作。我好感谢他。心想,有了工作,就拼命干,干出一番成就,攻读博士,再回来见江东父老,见你这位好心的老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另有所求。说白了,他要我的身子。我不同意,他耸肩说,你只想获得不愿付出,这在美国是不行的。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做这些事呢?这家伙看来还不算太坏,没有胁迫、强暴我,只对我说了声拜拜就走了。结果,住房结账几乎花尽了我带来的美元。我可惨了,想回来也回不来了。人生地不熟,只好自找工作。华人办有帮助找工作的中介组织,可并不是一走去就可以办成。人家记下了我的情况,让我等消息。而那阵,我身上所剩无几了,我只好去找个便宜处暂住一下。这个鬼地方,没有汽车真是寸步难行,打听到一个住处,要走几条大街,只好走。又遇下大雨,天就像塌了似的往下泼水,全身都湿透了。泪水和雨水下淌。庄庆开车过来了,问我搭车不。我不想搭,怕又遇上心怀叵测的男人,可还是搭了,我见他是个中国人,我希望他把我拉到那个住处去。他把我拉到他这个家来了。他叫我别怕,说进屋先洗一下,换换衣服。吃饭的时候,他问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说,你要是愿意,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干吧,说他父亲是山东人。到底都是中国人,听了他这话,我好高兴也好伤心,当他的面落了泪……”
  章晓春双目闪闪,揉揉眼,站起身来:“老师,住不住这儿你自己决定吧,不过,今天晚上你只能住这儿了。”
  门关上了。夏坤的心沉甸甸的,像坠了块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