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朱瞻基并不会在一介民女面前袒露向心中所想,皇爷爷永乐帝经常教他,身为储君,不能流露情绪,不能让别人看穿自己,要做到不动如山。
朱瞻基没有直接回答是否与佛母和解,而是问胡善祥,“你怎么看白莲教?”
佛母和皇太孙都不好惹,胡善祥仔细斟酌着措辞,“民女在闺中时享受家中富贵,不知人间疾苦,偶尔听人说贪官污吏祸国殃民,但他们不敢欺负到我们胡家头上,家里没有受过损失,巴掌不打在自己脸上是不知道疼的,白莲教闹起来,民女觉得与己无关,就当听故事。”
“但是,自从民女莫名其妙被官兵捉拿押送,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圈禁在狭窄之地,钱财首饰几乎被官兵洗劫一空。又经历了财物失窃、被官兵反咬一口,说我污蔑他们之后,脑子里的确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觉得白莲教的出现情有可原,甚至希望白莲教再教训一下这些军纪败坏的坏官兵。”
朱瞻基问:“所以,你希望我和白莲教各退一步,达成交易?”
“不不不。”胡善祥连连矢口否认,她经历了一路的磨难,就怕引火烧身,赶紧撇清自己,“民女见识浅薄,涉世未深,且无官无职,没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此事由皇太孙殿下定夺,民女岂能置喙。”
胡善祥这句话的重点是“无官无职”——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您那句保我过关当女官的承诺啊!
如果皇太孙只是画大饼,胡善祥就要被接回家嫁人生子,过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日子。
这姑娘反应机敏,能说会道,又深得女魔头的喜欢,要她当中间人传话,不如……朱瞻基说道:“你转告佛母,我可以和她谈朝廷招安白莲教之事。”
朱瞻基想以胡善祥为诱饵,引出锦衣卫里的叛徒、钓出佛母。
对于一个合格的储君而言,肃清山东官场和抓到佛母都是他应该做的,他不会被人要挟被动做出选择。
他全都要。
第8章 上吊 朱瞻基计划一石二鸟,胡善祥也有……
朱瞻基计划一石二鸟,胡善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要先确认自己的利益,说道:“皇太孙殿下,之前与民女约定,抓到唐赛儿就是民女的女官考试。现在殿下欲与她和谈,有招安之意,那么民女从中牵线算不算通过考试?”
胡善祥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进京赶考、改变当贤妻良母的命运。
如果当不了女官,什么佛母、甚至皇太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是得回家嫁人生子!
胡善祥毕竟只是十五岁,涉世未深,还不会掩饰自己,表情里满是期待以及按捺不住的小野心,还有对未来的向往。
朱瞻基心道:我会处死唐赛儿,彻底铲除白莲教,而你……我不会留一个知情人留在宫廷,你的归宿还是回归家庭。
但是朱瞻基身居尊位,随便抬抬手就能改变普通人的命运,一举一动皆干系江山社稷,早就学会把自己“藏起来”,令人捉摸不透。
他看着胡善祥一眼就能够看到底、犹如暖阳下清澈小溪般的眼神,真是天真啊。我不想欺骗一个天真的人,可是天真的人容易博取人们的信任,所以女魔头会选择她当牵线人。
天真的人藏不住心思,所以必须骗她以为我真的想要招安白莲教,让女魔头相信我的“诚意”。
朱瞻基面不改色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是自然不可能的。
胡善祥心里还是有些疑虑,说道:“殿下是储君,君无戏言,说谎要天打雷劈的。”
说来也巧,一道闪电劈开,轰隆一声,天际起了一串响雷,把营帐都劈得发抖。霎时电闪雷鸣,下起了雷阵雨。
这……胡善祥疑惑更重了。
朱瞻基淡定看了她一眼,“你说谎骗了一纸退婚书,离家出走,现在天打雷劈的报应来了吧。”我可没有发过这种毒誓,若真有,早就被雷劈了千万遍。
原来是应在我身上。胡善祥一颗悬起的心落定,相信了朱瞻基的承诺,说道:“民女定不辱使命,完成任务。”
按照与佛母的约定,如果皇太孙愿意各退一步,就在安德水驿连续点燃十盏天灯,天灯升空,释放合议的信号,之后白莲教会派人联系胡善祥。
现在天降雷阵雨,放不了天灯,胡善祥就先告退。
此时一万多尼姑道姑们拿到了皇太孙给的路费,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这场自打明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动接近了尾声,拥挤的安德水驿变得空荡荡的。
春雨寒冷,胡善祥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打着雨伞,纵使她还踩着底下有锯齿高足木屐,裙摆还是被雨水溅湿了,她着急回去换裙子,快步走着,木屐的锯齿就像小马蹄似的敲击着石板路,达达作响。
迎面走来三个人,两个锦衣卫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中间裹挟着一个道姑,道姑没有任何防雨的工具,浑身湿透,她就像失了魂似的,木然的被锦衣卫推搡前行。
圆脸雪肌、鼻子略显扁平,可不就是船上那个疑是千金离家出走的道姑!
胡善祥总感觉她和自己是同类人,所以多有好奇,昨晚故意睡在此人旁边,还用半个杂粮饼子和她套近乎。
今天胡善祥历经凶险,被白莲教绑走,无暇顾及此人,本以为她已经和其他人一样领了路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她被锦衣卫带走了。
冷冷的春雨砸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湿透的衣裙紧紧的贴在身上,瘦弱无力,就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下一刻就要散架了。
她本来面如满月,经历今天的煎熬,连下巴都变尖了,楚楚可怜。
胡善祥不明所以,看她那么惨,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道:“两位军爷,卫大人不是说遣散所有道姑尼姑么?为什么要抓她?”
胡善祥今日三进皇太孙大营,锦衣卫们不敢小觑,态度恭敬,“我们发现她的度牒是假的,问她何方人氏,为何用假度牒,她一个字都不说,很是可疑,就先将她关押起来,好好审问。”
果然跟我一样都是假道姑!
胡善祥取了一套干衣去看她,看到她被绑在十字刑架上,锦衣卫高高举起鞭子,即将用鞭刑。
“且慢!”胡善祥连忙阻止,“你们为何要打她?”
锦衣卫说道:“问了十来遍,她依然一字不说,藐视朝廷,当然要打。”
胡善祥说道:“她或许有不能对人言的苦衷,我来试试吧,你们先去歇着,喝杯热茶。”
锦衣卫出去了,胡善祥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你把衣服换一下。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昨晚船舱着火,是你把我叫醒的。”
她先是不动,而后接过干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麻烦你转过去。”
她终于肯开口了,胡善祥转过身,劝道:
“你买假度牒、扮作道姑独自出行,被锦衣卫审问还一字不吭,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宁可忍受鞭刑,也不肯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可是好女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好活下去,总能熬得转机的那一天。你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这样和锦衣卫硬抗,几鞭子下去,或许一条命就没了,何必呢。”
她不答。
胡善祥又道:“锦衣卫是来山东督促对付白莲教的,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兴趣,你为何买假身份出走,先随便编一个理由应付过去。当然,你的来历一定要交代清楚,锦衣卫要放你走,肯定会先核实你的身份,只要你和白莲教无关,他们才懒得管。”
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连窸窣的换衣服声音都停止了。随后,一声哐当,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胡善祥觉得不对,回头一瞧,顿时吓得魂都掉了!
她刚才没有换衣服,而是解开了腰带,悬在十字刑架上,打了个死结,踩着小凳上去,把脖子套进绳套里。
胡善祥送的那套干衣服就放在小凳旁边,她上吊的时候故意将凳子踢到了衣服上,所以悄无声息。
她一心求死,但是身体求生的本能使得双腿不由自主的在空中踢腾,飞来飞去,就踢翻了倒在衣服上的凳子,凳子翻到了地板上,发出声音,引起了胡善祥的注意。
胡善祥第一次直面死亡,一时乱了方寸,本能的抱住她胡乱瞪踹的双腿,拼尽全力往上托举,尖叫道:“救命啊!”
锦衣卫闻讯赶来,抽刀砍绳,她从空中跌落,直挺挺砸下去,脑袋嘣的一声,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听声音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裂开了。
她上吊未遂,摔晕过去。
鲜血蜿蜒如蛇,遇凹凸的地方开始分叉,犹如蛇信,“吐”到了胡善祥脚下。
胡善祥害怕极了,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锦衣卫试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叫大夫。”
大夫给她疗伤,脑袋缠绕着层层纱布,真绑成一个西瓜了,“这个姑娘气息微弱,怕是熬不住。”
她越想死,皇太孙朱瞻基越是好奇,想要她活,命大夫极力救治,什么吊命的参汤都往嘴里硬灌。
胡善祥怯生生的问:“如果救不回来……怎么办?”是我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的,也是我送的衣服,我闯祸了。
朱瞻基心想:这是你自找的,将来事成之后,我都不用找借口,也不用有任何愧疚的把你送回济宁。
现在还需利用你,朱瞻基没有回答,看了看窗外,“雨停了,开始放天灯。”
第9章 比惨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的星星,只不过和黑夜比起来,她们的光还是太弱了,无法驱散黑暗。
胡善祥一直看着窗外的十颗星星消失在微雨的夜空才回头,自杀未遂的假道姑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被雨水淋得湿透、上吊、磕破脑袋,三面夹击,性命垂危。
大夫说过,运气差的话,或许挺不过今晚。
胡善祥今天几经波折,疲倦之极,但是她不敢睡,也不想睡,守在病榻旁边,期待假道姑醒来。
焦虑令她坐立难安,干脆絮絮叨叨和昏迷的假道姑说话,来发泄不安的情绪: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就是害人害己。我上京赶考不容易,多年努力筹谋,眼瞅着要毁于一旦。”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我为了帮你才到了这步田地,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是教我,做人要善良,不可有害人之心,如果遇到力所能及之事,能帮一把就不要袖手旁观,结善缘,积阴德。但是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你若死了,我以往为人处事的信念就崩塌了,我就再也不信好心有好报,你杀了自己,还毁了我的人生……”
胡善祥时刻守在假尼姑身边,实在太累,熬不过去了,就趴在枕边眯一会,但始终保持警醒,无法深睡,一夜起起睡睡有十来次。
到了凌晨。胡善祥揉着酸疼的脖子再次醒来,推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提神,此时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扑面而来的湿润寒冷犹如醍醐灌顶,霎时清醒。
胡善祥用手背试了试假道姑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就是昨晚烧了一夜,嘴巴太干,爆出片片苍白的唇皮。
胡善祥将参汤倒在干净的毛笔上,一点点的往她嘴唇上撒落,身体干渴,求生本能使得她蠕动着嘴巴,咽喉微动,有吞咽的动作。
好像有救!
胡善祥又开始念叨那些车轱辘话,参汤滴没了,她端着碗去再要,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响起来:“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连累你的。”
胡善祥转头一瞧,哐当,药盏落地,摔的粉碎,假道姑醒了!
假道姑说道:“我来自朝鲜使团,现在使团应该还在北平城,劳烦锦衣卫去使团传个信,就说韩桂兰就在德州安德水驿。”
“你是番邦人?”胡善祥完全听不出来,“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韩桂兰说道:“我出身朝鲜两班贵族,两班和宫廷用的都是汉语。”
胡善祥想起在家里偶尔听到的大明宫廷奇闻,差不多听懂了,“你是……朝鲜进贡给皇室的贡女?”
韩桂兰点点头。
胡善祥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韩桂兰假装道姑逃跑、宁可自尽也不愿自爆身份的原因了。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在元朝的时候,那块地方还叫做高丽国,人参和美女是高丽国最抢手的“商品”,作为贡品献给皇室或者或者在市面上买卖。
贵族们经常攀比家中高丽贡女的数量和“质量”,奇货可居。元朝的末代皇后奇氏是高丽贡女出身,
后来高丽大将李成桂起兵造反,灭了高丽,向大明称臣,求洪武帝赐给新国号,洪武帝赐了“朝鲜”为国名,并封李成桂为第一代朝鲜王。李鲜王朝由此开始。
如今大明要迁都北平,新都城和朝鲜地域非常近,朝鲜作为附属国,自是要进献贡女示好,出于地缘政治的缘故,永乐帝就派了朝鲜籍太监海寿去朝鲜要选拔贡女,还下了一道口头御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