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奭白日一向在前院的堂中处理公务和接待宾客,这段时间郑文发现院外不时就有马车停靠,她不知道公子奭到底在忙些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每日上门的宾客逐渐增多,无数的函书从千里之外快马送来,似乎还带着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昨日里那位锦衣郎君公子丹算是其中地位比较高的一位。
七娘子摸不着头脑:“要这么早去吗?”
郑文失笑:“要不然等公子奭用饭是再过去?”那样也太过失礼了。
七娘子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掸了掸衣裙上沾染的灰尘后跟在郑文的身后一起向前院那边走。
屋檐下的阿苓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郑文和七娘子去的方向是前院后又垂下了头,认真地翻阅手中的书卷。这是女公子给她布置的今日任务。
而郑文刚出了院子,就觉得氛围与以往的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宅院中似乎多了一些陌生面孔,院子里守卫的兵士明显多了一些。
七娘子也发觉了,于是看了郑文一眼,见对方神色不变才镇定下来。她最近只知道自家宅院的前边来了很多客人,大多都是一些贵族,于是她为了避嫌,基本上不会来这边,就算去找霍仲他们,也会下意识地避开。
到了堂处,郑文上了台阶,见两旁的兵士未阻拦她,她才径直向里面走去。一般如果有客人在的情况下,两旁的兵士会直接抽出刀剑横在她的面前。
七娘子赶紧跟上。她前几次过来面对公子奭时还感觉到拘束,后来来了几次反而找到了门道,就是只要跟在自己阿姐后来沉默寡言装作自己不存在就行了。
出乎郑文意料地是,堂内有客人,她进入的时候就看见一位老头就站在公子奭身旁,两鬓斑白,她看了几眼,觉得眼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
这是那位前段时间给公子奭看过病诊脉的疾医,怎么今日又来了?
她心中这般想着就听见那位老头对着公子奭问了一句话,神色还带着如同上次一样的不解:“公子,你前段时间有没有吃过一些异药?”
他们两人都未注意到门口的郑文和七娘子,郑文余光瞥见公子奭在听到这句话后垂下了眼帘,指骨慢慢摩挲着另一只手的虎口部分,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只有甫正站在公子奭旁边,等疾医走开时,他目光抬起刚好对上了门口郑文的视线,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迎了过来,“郑小娘子。”
郑文目光从那位疾医身上收回来,对着公子奭看过来的目光举了举手中的竹简淡淡笑了笑:“我是来还书。”她说着话把书卷递给走过来的甫。
那位疾医听见了甫的唤声后却是抬头看了郑文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番似乎在确定什么,郑文这下十分肯定对方不是小西院的人,而且并不住在这座宅院里,不过能给公子奭诊脉看病的人一定是对方的亲信,要不然以公子奭这多疑的毛病,她都怀疑摸过他手腕的陌生人能不能活过一个人。
这些疾医应该是住在他们宅院附近,不然以公子奭这脆皮身体,突然出了什么好歹就麻烦了。
郑文心中莫名觉得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她想了一下,正准备拉着七娘子告辞,却被那位疾医给叫住了。
“小娘子暂且等一下。”疾医看了一眼公子奭后才走向郑文,他鬓须花白,但却保养得佳,看着就是位康健之人。
郑文有点莫名,却还是停下了步伐。
疾医说:“听说之前是小娘子在山林中救了公子。”
郑文听到这句话眉头微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才慢慢点头:“然。”
“那小娘子可有喂公子吃过什么……异食。”他见郑文面有疑惑和些许莫名,又加了一句,“我曾听闻一位异士讲,过山林中有些草药,生长百千年,不见人气,于是有了灵性,可算精怪,这种草药人食之可解百毒,养人身,治百病,珍惜罕见,听说可堪比长生之术。”
这下郑文听懂了,面前这老头这话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公子奭的身体可能比以前好了许多,他觉得是自己在山林中逃亡之时无意之中采集了类似人参精这种十全大补药给公子奭吃下了,导致对方先天不足症状得到了调养。
怪不得她上次看见对方神色不解,嘴里念叨着古怪,而一旁的甫脸上却带着微笑,看来是自家公子多年治不好的先天不足之症给治好了能不高兴吗。
不过,郑文哪里找到了这种草药,她给公子奭吃的无非就是一些平常退烧的草药,在本草纲目里都有记载,再普通不过,更何况她在林子里面绕了十几天,连根灵芝都没有看见,更别提这种以天地灵气浇灌好几百年都不一定能长成的草药,唯一不同地一点是——
郑文垂下眼皮。唯一不同地一点是,她把自己的血喂给了公子奭。
她掩在自己袖口中的手兀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手心处猛然的疼痛来努力压住心中的各种想法。
当时严重缺水,公子奭又一直高烧不退,嘴唇都烧的发白,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情况十分紧急,她那时候根本没来得及多想,觉得自己痊愈迅速,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就把自己的血喂给了对方。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的血液调养好了公子奭的身体?
郑文的猜测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动快了一点,可她面上却仿佛陷入回忆中,仔细想了片刻才对着那位疾医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和迟疑道,“当时在林子里面,因为太饥饿了,我们吃过不少野果子,现在也记不太清了。”
第56章 周朝农学家
可是郑文不知道地是,在她对公子奭逐渐熟悉之时,对方也在不断地了解她。
郑文一般不会在脸上表现出如此片面的神情,就算在山林中时她也极少露出如此脆弱而茫然的表情。
也许就连郑文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她心虚的表现。
公子奭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头撑着自己的额头,轻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打断了那位疾医接下来的话,从上面走了下来,从甫手中接过那卷冬官翻看里几眼后,对上郑文的目光他一双眼睛平淡无波并未表现出什么其他的情感,一时让郑文感觉不到他的想法。
公子奭对着甫说了一句话让对方把人送了出去。
那位疾医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被甫几乎推搡着拉了出去。
郑文对上公子奭的目光,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理上的瑟缩,属于这个时代对于上层人那种巨大全力的恐惧。
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一个人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时总会心虚而疑虑。她对着公子奭笑了笑,如往常一样开了口,“我以为你这里没有人,门外的兵士未阻拦我。”
公子奭却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他可不是什么客人。”严格来说,这位疾医还是他的阿母鲁国夫人从一处山林中强行掳来给他治病的,要不是因为他常年生病,宫中有不少珍藏的医书,那位疾医还不一定会答应留下。
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会有些桀骜,他会因为这些人的价值而尊重他们身上的傲骨。
郑文不明,公子奭却不再多说,邀了她们两人往里走顺便吩咐门外候着的仆从准备一些果食和浆饮。
这里一向是他办公之地,虽有时会接待一些宾客,可那些接待宾客用的餐食郑文她们可不一定喜欢吃。
郑文只踟蹰片刻,就跟着公子奭的步伐向里面走去。她能看见这里多了很多的木架子,上面放着垒起来的卷牍,有的上面还用青铜封了起来,一看便是很重要的函书,最里面靠窗的一个案桌上还摆着几份散开的竹卷。
公子奭重新跪坐在一处案桌后,郑文带着七娘子坐在不远处,收回自己打量的视线,这时屋外有仆人端着木质托盘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后,把一些浆饮和干果放在她和七娘子前面。
郑文全都摆在七娘子身前,才看向公子奭。两人对视,郑文心中的想法过了一圈,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发现甫走了进来。
“公子,奴把人送回院子里去了。”甫走到公子奭旁边低声说了句话,公子奭看了郑文她们一眼,“吩咐厨房午食照三人做吧。”
甫点了点头,看了郑文和七娘子一眼,才快步走了出去。
“说吧,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公子奭可不觉得郑文会为了还一本卷牍特意来这边一趟,一般对方直接会交给阿苓让对方交到甫的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前院找他都是有事情才过来一趟。
他权当旁边的两人不存在,说完这话拿起一卷函书就看了起来,手持毛笔在竹简上落下。
可郑文却知道对方是在一心两用,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过对方并未提到刚才那位疾医说到的事情,也并未问起她在山林中喂他吃过什么。郑文的心却一点也没有松懈下来,相处久了,她知道公子奭如果要为难人的话一般不会当场发难,他更喜欢背地里不做人。
她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真没有询问山林中事的想法,等公子奭把这份卷牍批过封存在一旁的竹筒后,她才慢吞吞地出了声,“我想借你手下的人用一下。”
这可能就是所谓地顺着杆子往上爬,温水煮青蛙,自从第一次公子奭对她的特许后,郑文说起这些请求来也格外地仿若无事和顺其自然。
公子奭微微抬眼瞥了她一眼:“要借什么人?”往常对方要借兵士出城门可不没有特意来见他,有时候直接找了甫说一声就离开了。
郑文对上公子奭瞥过来的目光难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我想借小西院的那些人。”
公子奭看着她好一会儿,意味不明,在郑文以为对方要拒绝的时候公子奭却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听甫说,你把那些从城外带回来的孩子都留在了后院,还教他们读书认字?”
说实话,当时他听甫回禀这件事时不是不惊讶的,但是也没有太惊讶,就是有一种会是那个小娘子做得出来的事。不过,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然,这也许是另一种蔑视,他觉得郑文并不会教出什么惊才之人。
郑文以为对方想要批判一下她的这种行为,却想不到公子奭好像只是突然想起来似地随意提了一句,见她半晌没回答也不在意,而是又垂首去翻阅手中的函书,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话,“小西院的人可以借你,但他们不能出府,只能在宅院中活动。”
郑文听到这句话立刻笑着点了点头,在等到确定的回答后就松了一口气,不愿再多想,看见在处理公务的公子奭后,觉得自己可能会打扰到对方,于是拉着七娘子准备离开,心想今日的午食估计七娘子是想不到了,枉地小姑娘可念叨了那条鱼鳖有好几日,说肉质鲜美,前所未有地好吃。
不过她刚起了身拉着七娘子准备走,公子奭就抬起了头,对她说道,“用完午食再走,府里今日才采办了一头羊牢。”
郑文还在迟疑,七娘子已经扯了扯她的袖口,让她不由感叹这孩子胆子越大大了,她以为她这些小动作公子奭看不见吗。
最后她还是坐了下来,公子奭对她道:“离用膳食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内侧架子上还有不少书,你自己去挑。”然后就低下了头,案桌旁边刚好是一扇窗户,半开着,有光透进来,半边屋子都是暖的,公子奭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地像是透明的一样。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安静。
郑文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的面上,这般看来,对方身上的冷气少了不少,多了丝清雅的气质,特别是漫不经心翻阅摊开的书简时,足以让人清新,她无来由的笑了一下,才站了起来,向公子奭说的那个书架走过去。
书架上没有任何辨别的符号,看其模样也是随意地摆在上面,大多书简的绳索都磨损地有些严重,一看就是公子奭常读的书。
有些是医书,还有一些都是各种杂书,其中有一本被称为《尚》的书简,里面有记载前朝和今朝的一些历史,不过极为难读,用佶屈聱牙形容也不为过,以前府上也有一卷,郑文也是读了许久,最后书简的绳索都已经被磨破。
她从架子上翻出了好几卷书简,看起来不多,可拿在手中也极沉,这也是这个年代知识无法广为传播的一个原因,成本太大,一些贵族逃难时,书简都是用车拉得,可想而知保护这些知识的载体极为不易,一旦发生战火,极易被焚烧殆尽。
她走回去时就看见七娘子坐在原处正捧着一碗浆酪慢慢抿着。以前在郑府时,她们想要吃什么都有,现在因为穷困,什么都吃不着,于是以前觉得吃腻了的干果都觉得美味许多。
等公子奭处理完公务时,差不多也到了隅中,郑文让甫把自己挑选的书简都送回后院,才跟着公子奭一起去用饭的侧屋。
虽然今日的午膳并没有鱼鳖一类的珍食佳肴,七娘子倒是吃的很开心,天知道她整天跟着郑文都瘦了多少斤,小姑娘脸上的奶膘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不过,郑文觉得是对方在之前逃难时就饿成了这样。
用完午食,郑文就带着七娘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阿苓他们应该已经吃过饭,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其余人被安排去了午休。
郑文回到了内室准备小憩片刻,下午她还要给那些从未接触过数术的人们教授数法,可想而知有多困难,当初阿苓学习之时,还是一对一教学,她就花费了不少功夫。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郑文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城内城外两头跑,人都晒黑了一层。
上午出城一趟去看城外的田地,偶尔不回来就住在城外庄园,她就让霍仲他们把那些少年带去小西院,白天跟着那些方士自主学习,晚上统一观星,尽可能地利用所有的时间。
她一直有一种感觉,剩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把那些少年安排好后,她隔天就带着人出了府,去了城外的庄田,三百亩已经不小,远远望去一片灰茫茫。城外的不少难民都走到了这里,郑文让人搭建了简易的木架棚子,上面铺着干草,现在天气温暖,夜间不寒冷,还可以勉强度日,再多地郑文也没有办法。
这些田地都还很硬,需要重新再耕耘一遍,为此郑文这些天经常出入小西院,每天风风火火带着一大堆木头到处跑。
这个时代的农具大多为石、骨和木头所制造,用铜的较少,铁器更不用说,像是青铜之类地现如今一般用于祭祀和军事中,农耕方面的技术实在是落后,他们现在用来耕田地是一种叫做犁鑱的工具,需要两人合力使用才行,毕竟现在牛并不多,大多还是人力耕作,于是越发的耗时耗力。
不得已,为了提高效率,她只能利用自己脑海中所存不多的现代知识开始改进农具,但因为铜矿石被管制的原因,她根本拿不到足够多的青铜来锻造农具,只能成日拿一些木头和石头做实验,这一来二去,身上为数不多的钱财也几乎被消耗尽了。
等到终于试验出勉强能达到自己想要效果的农具后,郑文彻底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她剩下所有的钱财都换成了种子和农具,每天都在为没钱而发愁,有好几次拿着手中唯一还算值钱的那半块虎符,都有些鬼迷心窍地想要把这件玉器贩卖出去,不知道真做了这件事,郑家的老祖宗会不会晚上给她托梦骂她不肖子孙。
这天晚上,她没有回去,拖着一身疲惫从地里回到附近的庄子里,随便洗漱后她就直接躺在了床榻上,什么也没想,全然放空,感觉心神是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宁静。
公子奭派过来的兵士就住在她屋子的不远处,还有不少人在值夜,她睡前还能依稀听到院子里庭燎木棍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第57章 时节与农耕
这段时间庄子周围还算安全,除了从城外过来的一些难民和本来就住在这里的农户,她还未看见过任何其他的人,但是郑文还是在周边设置了简单的哨卡,每天派人看守着,以防万一。
翌日她起的有些迟,因为头一天一整天都在田里摸爬滚打,她睡得格外地沉。
等她换好衣服到了田间,卷起裤腿和一些老农一起下了地后,大约是日光稀薄而出的时候她直起身体就看见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行人走了过来,还有几辆慢吞吞的牛车跟在最后面。
七娘子坐在一架牛车上,等车一停就从牛车上面跳了下来,雀跃地向郑文那边跑过去。
算起来,郑文已经在这边的庄子里待了三四天,要不是每日送回府的消息说她并未有事,阿苓和七娘子估计早就打了过来。
“三姐。”七娘子今日还穿着一身锦衣绫罗做成的曲裙套装在这边荒野之中看着格格不入。
郑文在对方的目光中慢慢从地里走了上来,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也亏得七娘子把她认了出来。
她站在田埂上,这里靠近小路,一旁有人递过来湿巾帕子,郑文把手上的泥土擦拭干净,七娘子看见她这副模样着实被惊到了,声音夹杂着浓郁的震惊:“三姐,刚才阿苓说田里的人是你我还有些不相信……可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