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郑文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也笑了笑:“你派出去找雎的人有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
自从公子奭的人到了之后,郑文私底下就拜托过对方这件事,不过毕竟是相求,她一直就并未追问,只等着对方有了消息后再告诉她,可如今过了一月有余,公子奭这边也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雎和郑泽她们的消息,郑文因为昨天的事情后,心里难免又多想了一些,觉得雎她们可能已经出了事,要不然以雎他们的脚程,也不可能走多远,按照公子奭手下打听消息的能力,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公子奭却是微微挑眉笑了笑,那双往日看着乌沉波澜不惊的眼眸甚至都泛起了一丝笑意,“你来的正好,昨日齐奚到了,刚好带回了一些消息,说有派出去的一队人在虞地发现了郑泽他们的踪迹。”
他说着话走回里间,郑文跟在公子奭的身后,看见他从案桌的角落里拿出了一卷书简,封筒已经打开,说明对方已经看过里面的消息。
郑文看了对方一眼,公子奭眉梢微挑,把手中的卷筒递给了郑文。
他道:“消息虽是昨日送来的,可毕竟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他们可能已经不在原处,找到他们还需要再耗费一番功夫。”
郑文点点头,打开了竹简,认真阅览了一遍。上面只有几句话,在虞地附近发现了郑泽他们,不过上面用的是疑似二字,公子奭手下的那些兵士毕竟不认识郑府的人,查找起来肯定并不是很方便。
不过,她摩挲了一下竹简的边缘,并不光滑,这条书简其实有些奇怪,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固定竹简的木绳,却并未发现异样。只是对方好似是专门为这条消息写下的函文,这点有一些不太寻常,不过也有可能公子奭手下惯常如此办事,避免事务混杂在一起,不好整理。
她看见下面还有公子奭的一条批注。
“这些竹简在晚间必须全部重新发出去。”公子奭说道。
郑文点点头:“只有郑泽他们的消息?可还有郑府府上女眷的下落?”
雎是和蔡夫人她们一起走的,按道理来说没发生意外的话,她们应该在一起。
这下公子奭却是摇了摇头,对郑文说道:“目前我的人还没有探寻到她们的下落,秦岭山脉纵长远深,现下正是春日野穹,凶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那几位小娘子和夫人们可能凶多吉少。”
郑文其实也有如此的猜测,不过心中还是存有一点希望,听见这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礼貌地道谢后就带着阿苓准备离开。
她今天突然来到公子奭这里的目的未尝没有要打听一些消息的意思,可是她没有想到公子奭这里真有了郑泽他们的消息,于是郑文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昨日霍仲看见的那些人其实是送这些消息的信使,这也未尝并非没有可能。
想不到公子奭却突然叫住了郑文,对上她有些惊讶的目光,公子奭笑了笑,发出了邀请:“四月秀葽,五月鸣蜩[1]。现正值春日万物萌发之日,林中虎兽作恶,过几日郑小娘子可要与我等一同去山林狩猎?”
西虢之地在后世的陕西附近,为宗周京畿之地,这里山林众多,春日里虎兽为患,祸乱周围,不少庄稼都被一些野兽践踏,还有附近的庶民被猛兽所伤,因此贵族狩猎对于此时的庄户庶民来说反而是好事一件。因此,周朝从上至下惯有狩猎风俗,兵士训练也时常与田猎交接在一起进行,有奖励他们的意思。
郑文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野外训练机会,院中的那些少年虽然身体素质在这段时间内有所提升,可如果要在这乱世中行走,这一点远远不够。
郑文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阿苓,询问:“我可否带着我院中的那些人一同前去?”她对上公子奭的目光,说道,“到时我会让他们伤者自负,不会为难你的人。” 公子奭不可置否,并没有反对郑文的话,只说:“这几天甫会有我吩咐的事情,可能稍会忙碌,如果有要事,可以去找齐奚,或者来找我也行。”
看见郑文有些疑惑的目光,他才解释道:“齐奚是我身边的仆从,与我自幼相伴,你之前也见过。”
郑文这才反应过来,齐奚是那位少年仆从的名字,不过当时她和公子奭跌落到了山坡下方,就一直与对方失散了,如今看来并无事情。
她点点头,与公子奭又询问了一下狩猎的时间和所需要的准备后才带着阿苓离开了前院。
等她回了后宅时发现那些陶盆子已经被摆放在了一座搭建起来的茅草棚子,可是田几他们却不见身影,那些少年们却是坐在檐廊下正在温习功课,他们虽识字不少,可容易忘记,每日要频繁拼写且不间断地阅读书简来加深记忆和稳固知识点记忆。
七娘子也拿着一卷书简蹲在一个角落里,应该是早晨听郑文说她也要参与考核,于是开始临时抱佛脚。
她找了一位少年询问:“田几他们几人呢?”
少年看了看不远处的茅草棚子,想了一下,才说:“好像出去了,之前听霍仲和郑山说过,他们要去城中的客舍去一趟,打听一下消息。”
郑文点点头。心想应该是之前三人被她训斥了一顿,现在想要将功补过。
于是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带着阿苓去了那座新被搭建起来的茅草棚子,这里原本是她白日用来晒太阳乘凉睡午觉地,现如今用来摆放这些陶盆子正好。
把所有的陶盆子掀开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没有破碎,郑文才放下心来,把一些茅草重新盖在上面,只等这些种子发芽,这些发芽的种子她会种在院子里院墙边,不多,但可以让她以便观察可以时常照顾,通过杂交选出最优良的品种。
把这些事都做好后,郑文才松了一口气,她环视了院子一圈,并没有发现郑山,觉得对方应该是去小西院了,想了想,她也有四五天没去那边了。
于是让阿苓在这里温习她的功课后,她正准备起身前往,才刚转身就发现了突然进了院子的霍仲,对方脚步急促,脸上有焦急色,看见院中的郑文后连忙说道,“女公子,前太子伊皁在曾国称王了。”
郑文身体猛地僵住,看向门口进来的霍仲,田几和另外一个人跟在霍仲的身后,脸上都有一层薄汗,气喘吁吁,看样子是一路小跑赶回来的。
霍仲在郑文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又说了一句:“惠侯在携地惠邑也称王了。”这里的称王肯定不只是诸侯王称,而是指这两位王室子孙同时登基称帝了。
郑文脸上的神色放缓下来,却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两位同时称王?”
霍仲点头:“客舍中的那些商人还有游侠儿是这样传的,两位公候称王的时间不过只差几日而已,说是不过就今日传过来的消息,城中的屈姓王族已经派了人去东虢打听。”
郑文问:“两位称王,有何说法?”
惠侯和伊皁同时称王,必定是有两股势力在焦灼中。伊皁之前就有勾结外敌杀父传闻,诸侯不满意他并非疑惑之事,只是,“为何选择惠侯?”
郑文有些疑惑,惠侯为前任周天子之弟,现任天子亲子也还有,为何惠侯敢在惠邑称王,有哪些人会支持对方。她脑海中想法不断,却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频繁光临他们这座宅院的锦衣郎君公子丹,突然若有所悟。
难道公子奭早就已经和惠侯他们勾结在一起了,或者说不止是鲁地,西虢也是惠侯的背后支持者,毕竟虢国多年前为周天子献上虢媤后就一直备受天子宠信,虢公更是在天子面前行事,与前太子伊皁和曾国中间夹着仇恨,现如今公子伯吉和虢妃下落不明,对方支持惠侯也是情有可原。
她正思索,就听见了一道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霍仲,可有我阿翁的消息?”
是七娘子的声音。对方听到了刚才霍仲的那些话,也许心中有所猜测,忍不住出了声,除却郑文,她现在能依靠地也只有下落不明的郑勷了。
郑文看过去时就看见了七娘子脸上带着克制的希冀和小心翼翼,握着书简的手攥地紧紧地,好似生怕听见了不好的消息,在霍仲慢慢地摇了摇头后,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她看向郑文,突然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就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好像在这一刻,她心底所有的防备瞬间崩塌。伊皁在曾国称王的事实终于让她确定郑勷可能随着周天子一同成为了过去,她的阿翁郑家之主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文低垂眼帘,沉默了一瞬,才慢慢走了过去,摸了摸七娘子的发梢,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在她看来,郑勷不在人世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要不然他或者会成为下一任天子的助力,几百年间郑家世袭虎臣,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虎贲几乎已经成为了郑家的私军,虽有虎符,可郑家人的影响力不亚于王室,郑勷如果还在人世,他手下的军士对于诸侯来说是一大威慑。
郑文心中也有悲伤,自她来到这个时代,郑勷身为她的阿翁帮她许多,也许是真有对孩子的疼爱,身为父亲的郑勷对郑文的宠溺已经到达了这个时代的最大极限,当然,这里面可能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缘由,但不管如何,她享受到了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好处是毋庸置疑的。
七娘子突然痛哭把院中的不少人都吓着了,包括一些在角落里埋头背书的人,几乎在听到毫无遮掩的大哭声时都看了过来,等看见蹲在地上地是主家姊妹时赶紧垂下了眼,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女孩子如此哭泣,或者说是没看见过贵女如此没有体面地嚎啕大哭。
也许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不安,也许是所有的恐慌累积成了雪堆,最后一丝恐惧压垮了紧绷的那根神经,七娘子哭了很久,久到最后全身都有些轻微地抽搐,郑文这才觉得不能让人这样哭下去了,于是让田几把人打晕了过去,让阿苓几位小姑娘把人扶进了内室。
郑文拿着湿巾简单地擦拭了一下七娘子面庞上的泪痕,看着躺在床榻上眼尾哭地泛红的小姑娘还是没有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看着不远处的窗棂出了神。
如今伊皁和惠侯登位,两王并立必定会势不两立,两方人马背后的势力免不了要为谁是正统大打出手,未来的数年里世道可能不会安宁了。
公子奭也许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许提前几天就已经知道了。郑文转头看向床榻上的七娘子,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了屋子。
推开门她就看见阿苓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剑,百无聊赖地用剑尖正在逗弄一只搬运食物的蚂蚁,不过眼睛却没有焦点,明显是在出神中,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第63章 下落不明符
阿苓听到身后的声音连忙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郑文,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女公子。
郑文见此不由笑着安抚了对方一声:“阿苓,七娘子她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也没事。”
阿苓却是抬眼看了一眼郑文的脸,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裋褐的下边,这是她不太相信郑文话语的表现。
在阿苓逐渐熟悉郑文的同时,郑文也熟悉了阿苓的一些小动作,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询问,“田几他们呢?”
阿苓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前面呢。”她似乎意识到这样对着女公子说话不太礼貌,又抬起眼,接着说,“霍仲有些自责把七娘子惊到了,在院子里自动领罚。”
郑文关门,向外面走,“领什么罚?他哪里有错?怎么就自己罚上了。”
阿苓跟在身后不语。
等到了院子,果然看见霍仲跪在台阶前面,田几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条一下下抽在霍仲身上,都可以看见布料破损下皮肤渗透出来的血迹,这是见血了,看来田几还没有手下留情。
这种细长的木条抽起人来才是疼的厉害。
郑文连忙呼声制止:“住手!”
她快步走过去,从田几手中抽出那根沾了血迹的木条扔在一旁的地面上,脸色沉了下来,“这是嫌府上钱银还多,没地方花是不是,要不要为你们再多请几位疾医看一看?”
田几被郑文一声呵斥直接说地跪在地上,周围的那些少年们也跪在了地上,场面简直是一团糟。
郑文扶了扶额,实在是不想再看见这一幕,或许是今日事情繁多她心中也颇为烦躁,便也不想再多说,直接挥了挥手让田几把霍仲带下去,请一位疾医过来看一看伤势要不要紧。
她看着剩下的少年们,赶紧也打发了去,该温习功课地温习功课,该小西院地去小西院。不过宅院里还住着几位农户,郑文这几天都让这些农户把他们的耕作经验编制成书,怕他们识字困难,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帮手,也不知道现在成果如何了。
她心里想着,也准备去看一下。
农户住着的屋子比较偏僻,他们人少,郑文干脆就安排了一间小屋子,平时基本让他们自由活动。
屋外有一棵果树,郑文认不出是什么树,不过已经抽了新芽,整棵树看着异常青翠。树下放着一张不太平坦的石桌,那几个农户全都蹲在地上,姿态豪放,一位老农半坐在上方,正在讲话,地面上已经散落了许多的竹简,上面都是用锉刀留下的痕迹。 这些少年识字没有多久,拿笔还没有拿刀来的顺畅,干脆就直接拿了锉刀在竹简上雕刻,后面再用笔墨涂描一遍,也可以节约一些笔墨钱。
她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后才慢慢靠近,却很快就被石头上的老翁发现了,对方赶紧站了起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其余几人也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跟着行礼,有些拘束地看着郑文,她并不时常来这边,基本上都是在和那些少年相处磨合彼此,这也算得上第一次光临这边,几位粗人出身的农户都有些拘谨不知如何行事。
只有那位老翁还算得上从容。郑文当时在城外就觉得对方不太平凡,问过之后才知晓老翁祖辈也有贵人,不过后来零落了,渐渐变成了国人,再变成了野人,最后卖身在一个小贵族下过日子,后来发生了战乱,小国被犬戎洗劫一空,他们才逃难到了此处。
郑文笑着走过去,拿起石桌上的已经被整理好的一卷书简,发现这卷书简上刻着地是一些节气该种什么作物,还有施肥捉虫、火烧蝗虫等一些自己积累下来的各种经验,写地很是详实。
倒也不错。郑文一遍看一遍点头,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再精简一下,毕竟这些书卷以后就是这些少年的教材,他们有些人需要熟知农耕的各个方面,为将来能培养出一部分实干人才。
可别小看这一小卷书卷,说不定在后世可能价值连城,现在的知识被贵族禁断,不只是文学礼乐方面的知识,农人们因为不识字他们毕生的农耕经验相当于也只能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流动,大多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消失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像是这类眷写农耕经验与时令的书简可谓是少之又少,拿出去可能也会引起一阵轰动。
别忘了,这个时代是一个蒙昧中的时代,很多东西都还处在萌芽中,一切知识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可能在有些时候郑文偶尔说出来的一句成语都可能引得其他人连连称赞,说她学识过人。
她把书卷重新放回石桌上,看向坐在石桌上的老翁,心中有敬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手艺人她都怀抱着敬意,因为他们在开创着未来。
郑文想着,于是拿起刀在一根竹简上刻了几个字,她并不常用刀刻字,动作也不太熟练,好一会儿后才刻下四个字:老翁农记。
非常草率地,她把这卷书简的名字给定下了。她想,也许多年后说不定考古学家在墓室中或者遗迹中发现这些竹简时还会疑惑一下这位老翁农记中的老翁到底是谁,是哪国人士。
她对这几位农人的成果进行了赞扬,并赏赐了他们一些钱财,并不多,因为她身上留下的现钱也不多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思考如何赚取一些钱财回来,可是思来想去,大多事业她都无法进行,现如今正处乱世,一些奇巧淫乐的玩意可能根本卖不出去,除非找到城中的大贵族,可她一个贵女,那些大贵族都不一定会见她,而且那些奇巧淫乐的玩意就如同上次蒙骗公子奭的原理是一样的,骗人实在不是她的专长。 思来想去,她身上最值钱地只有郑勷给她的那一块虎符了。
往回走的路程中,郑文把怀中一直揣着的虎符拿了出来,上面还有余温,这块虎符周身莹润,手感很好,她有时候经常拿在手中把玩,不过这次看了几眼后她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块虎符是右符。
惯常虎符中的右符都交由专门的人保存在天子宫廷中,严密看守,这块右符肯定不是郑勷偷拿的,那么只可能是天子交于郑勷的,这说明郑勷手中肯定有两块虎符,足以号令一支军队,可他为什么只给她留了一块,而且还是虎符中的右符。
这根本说不通。
郑文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可能在右符交于郑勷手中时,他的左符在此之前已经被他交给了其他的人,所以郑勷才只能把右符交给她。
第64章 女公子面相
不过此时多想无益,她现在身上只有这么半块虎符,大多虎贲军也不知下落。
她目前能猜测到郑勷肯定是为她留了后路,可惜她如今非常不幸地是与郑勷留得那条后路失联了,根本联系不上,也猜测不出那条后路是什么,于是这条后路约等于无。
郑文只能说自己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的不幸都同时到达了,她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块虎符,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重新塞进了袖口中。
再撑一段时间吧,如果实在是撑不下去就把这半块虎符卖了,这段时间她可以好好挑选一下买家,到时候地下郑家老祖宗知道也不至于骂她了,毕竟子孙后代都快要饿死了,就这么一块石头还能当饭吃不成。
她回到院子里后,阿苓他们正在练字,其余的人仍旧在地上练习,阿苓她坐在一处摆在外面的案桌上,手持毛笔,沾了墨水,神色认真地在竹简上慢慢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