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刘夫人,不管面前的女人再过要强,可是有些事情男人做惯了,而女人却是第一次做,她找不到助手,找不到方向,于是会彷徨,会无措。
刘夫人这是因为那封来自关中的信心乱了,或者说是慌了。
刘夫人在郑文的平淡面色下渐渐地也放松下来,看着远处的黑夜说:“我初来汉台,就发现府中多名美人,她们都是正值年华之时,每一个人都美得像盛开的花朵,我却已经人老珠黄,因为过去数年受过牢狱之灾,还下地干活,手上都是一层老茧,我留不住大王的心。”
她终是怕的。女人这一生就依附在男人身上生存,如果失去大王的心,她会失去更多。
郑文听闻此话,却只平淡地说了一句话:“花终会败的。”再美的花终会零落成泥。
刘夫人听闻此话,愣了一下,才笑了笑。 是啊,花终会败的。
那些美人诞下孩子又如何,能不能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寒冬还是一个未知数呢,她家惠儿已经到了外傅之年,再过几年就要成年,他的地位不会被动摇。
和郑文说了一番话后,刘夫人就离开了,比之来的时候,心情似乎安定了许多,那股来临时的浮躁不见了,浑身的气势也足了不少,精气神都高了许多。
而在此时,郑文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被重重黑暗淹没,忍不住想,那些在历史河流中执掌权力的女子是否最初都会有过不安焦虑,然后才坚定着一步步走下去。
最后,她在院中站了很久,等院中灯火都暗了,才回到了内室。
接下来的日子里,郑文开始教授郑林剑术,这孩子一向对这些刀刀剑剑的感兴趣,郑文有一次偶然听闻这孩子和惠小郎君说自己想要当一名大将军。
郑文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可开始加重了郑林平时的课业,既然要当大将军,文化课也不能落下,要不然变成一个傻大粗,她以后可不会成为这孩子是她教出来的。
惠小郎君却记着当时对郑林的承诺,在一月后的下午上课时,给郑林了一份书简,明显也是古卷,上面历史的气息都遮掩不住。
郑林拿到后翻开看了一眼,差点都要跳起来,“先生!先生!这是兵法,战神耳东神写的兵法。”
郑文拿过来看了一眼,是她熟悉的篆体,她摸了摸竹简,目光移到最左边,看见最下方有一个很小的私印,上面好像是郑什么,不过年代太过久远了,上面的印记有些不太清楚。
“是真卷。”郑文对着开心地要跳起来的郑林说,“好好保管。”
就这一卷兵书在这个时代恐怕可以价值一座小城,拿出来都会被争抢的。
惠小郎君看见郑林很开心,这才说,“这是左先生以为我喜好兵法,找来给我的,阿林你以后要好好谢谢左先生。”
郑文目光从惠小郎君细胳膊细腿上瞥过,觉得公子奭只要不傻,都能猜出这卷兵法是惠小郎君为谁而要的。
她看傻乐的两个人最终没有说什么,公子奭要给就给不,反正这好处又不是她拿的,要找也找不到她身上。
可是郑文这想法才过了不到半月,惠小郎君就又带过了一个消息,说是公子奭说可以让郑林一起去上课。
问过之后才知道这还是刘夫人主动给公子奭提起的。毕竟府中就两位少年,这几日惠小郎君一人也孤孤单单,刘夫人想要给惠小郎君找一个伴读之人,其他的小郎君她也不太放心,干脆就让郑林去了。
郑林听说是刘夫人提起时,要拒绝的话就没说出口,他看了郑文一眼,就答应了。他也不是太矫情的人,有好处为啥不拿。
郑文却是想,以后上午半天可以闲下来了。
等两位少年心情平复一些后,郑文才敲了敲桌面,“好了,闲话说完了,现在开始认真听课。”
郑林和惠小郎君正襟危坐,看向郑文。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郑文看了一眼屋中的漏刻,外面出现了来接小郎君的傅母后,她才合上了卷书,说今日课程结束了。
她这几天除了偶尔教导数,大多就是礼,不说郑林,惠小郎君是必须会礼的,于是她教授课程也非常认真,还提前做了教案,就是怕记错了一处,误人子弟。
不过,令郑文惊讶地是,惠小郎君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有些踟蹰地拿出了一卷被封起来的帛书,交给了郑文。
“先生,这是左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事实上,惠小郎君颇为纠结。对于一位小郎君来说,帮助自己的先生给另一位先生私下传递书信,并非难事,可是有一位先生是女子,那么就有些不合乎礼数了。
他也是纠结了一下午,才决定把这卷书帛交给郑文,当时左先生递给他这封帛时,脸色平淡,举止随意,也不像是偷偷摸摸的样子,惠小郎君猜测这帛书说不定也是如同那几卷兵法一样,是什么珍贵古书,并非涉及男女□□,于是才拿出了这封帛书。
趁着郑文有些愣神时,惠小郎君把帛书放在一旁的案桌上,说了一句,“先生,学生先离开了。”
说完惠小郎君也不敢对上郑文的目光,面红耳赤地马上就疾步走出了屋子,带着仆人离开了院子,心想,就算那卷帛书是古卷,他下次也不会再答应左先生的要求了。
屋内的郑文却看着案桌上的那卷还带着人体温度的帛书,有些失神,她脑海中闪现过一张陌生的脸,似乎曾经也有人从怀中拿出一封还带着体温的帛书给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放在案桌边缘的帛书拿了起来,手指摩挲了好几下,还是打了开来。
不过在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郑文就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没有再看下去,她把这卷帛书合上了。
上面的字迹应该是公子奭的字迹,出乎她意料地是,写的并非是其他琐碎之事。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其实是一封来自前线的军事函文,上面写了最近一月各地前线战事情况。
而上面记录的战事不仅包括三秦之地,还有齐地和身在彭城的楚王,基本军情要事都在上面。
恐怕汉中王都不一定清楚这上面记录的一些事情。
第106章 冬日终来了
那封帛书最终还是被郑文烧毁了,这种东西不管放在何处都不安全,一旦不小心露在人前,就是一场祸事。
她不明白公子奭给她送来这封军报是何目的,但是这件事还是让郑文想起很多年前的事,在虢城时,她有时候也会接受到来自公子奭那方递给她的消息。不过那些消息肯定是经过对方刻意地筛选过,要不然郑泽他们不会也长时间的与她失联。
燃烧的布帛在地面上留下一层堆积起来的灰烬,郑文也没有惊动屋外的仆从,自己把地面打扫干净。
在这次传信之后,公子奭也越发的明目张胆起来,定期的派齐奚送来封装好的函文,就连刘夫人估计也是听见了府中的一些传闻,暗地里试探过她与公子奭是否有私情,得到郑文的再三否认,也还心怀疑虑,不太相信,郑文无话可说,在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收齐奚送过来的信件。
齐奚倒未多说什么,像是早已经知道郑文会拒绝一样,就要退下。
郑文每次看见这位少年都不由感觉到惊奇,如果她未记错的话,当年跟在公子奭身侧的那位少年的性格似乎极其的羞涩,她想象不出那样的少年最后会与什么样的女子皆为夫妇,现在看见那位少年的后人如此的谨慎周到还是不由感叹一声。
随着夏日的到来,整个汉中巴蜀之地似乎变成了一个大火炉,同时不停地有信件从关中地区传了过来,三秦大地的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状态,汉王分派手下将军四出略地,降服了楚王手下两名诸侯王,在今年年底之时,整个关中之地基本上尽在汉中王的掌控下。
同年,前齐相也在齐地反了,联合族人直接杀了齐王和胶东王,并在齐地自立为王,同时派兵士攻济北,杀掉了济北王。几乎是在同月,三秦大地和三齐大地正式统一,分别掌握在齐王和汉中王之手,与在东边的楚王三分天下。
在这场长达半年多的战役中,汉王这边损失了两名大将,先前被封的十八位诸侯几乎换了一遍,有些王侯可能位子都还没坐热乎,就下了台身首异处。
就算郑文不在前线,也可以大致猜想得到这场渡关战役赢得不易,也死伤了不少人。光是从这边还有巴蜀之地拉到前线的粮食都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有一段时间府中频繁有人进出,陌生脸孔也多了不少,郑文还因此见到了汉王手下的一名谋士,对方神色憔悴,连夜赶路回到后方,就是因为前线的粮食问题。
一段时间内,府中用度紧缩,又是让附近的豪强大族掏出不少粮食才解决了燃眉之急,毕竟今年的新粮还没有出来。
郑文那段时间却是一直待在院子里,基本不外出,她不想见到一些外人,可能是她一向就很灵敏的直觉告诉她,那些汉王手下之人并非凡夫俗子,眼力惊人,郑文并不想惹到那些人。
公子奭这段时间明显的也收敛了不少,不知道是非和她有些同样的原因,并未再派齐奚出来瞎逛溜,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认真教书,也许是在认真教书,郑文只能这般猜测。
随着三秦大地的收复,冬日也真正的降临,这个冬日没有郑文印象中的那样冷,不过她依旧穿上了皮裘,屋子里点燃了炭火,这些日子去书楼的时间也少了一些,多半时间都呆在屋子里,感觉随着冬日的来临,她整个人沉寂下来。
冬日是一个适合怀念人的季节。她脑海中的大多数记忆都是在寒冬中,那时她并不孤单,身边总有人相陪,出门时总有人记得帮她添衣,有人陪她说话,可现在却不一样了,郑林是个熊气的那孩子,整日和惠小郎君在一起打转,这个狭小的院子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郑林穿着厚实的皮裘,整个人裹的像一个熊一样,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蹲在雪地上,在雪白的地面上乱画着,屋檐下的那些仆人都被冻的不停地搓手取暖,只能面前的少年好像被这一场雪带来了无限的精力。
果然是孩子身上三把火。 郑文想,她玩雪还是几百年前呢,那时还有小七,院中的一众少年,每个人都在院子中央堆了一个雪人,各种各样的雪人,有一点都不像神女的神女像雪人,有肚子圆鼓鼓的幼童雪人,大大小小排列在院子里,第二日早晨起来,太阳一照,就都融化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走上前去,却发现郑林蹲在地上是在雪地上作画。
画的很抽象,郑文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等过了片刻,郑林才扔了手中的棍子,搓了搓冻红的手指间,哈着气暖着手指傻笑着对郑文说:“先生,这雪摸久了是热的诶。”
郑文目光从地面上的那些鬼线条上瞥过,看着郑林红彤彤的手,“小心生了冻疮。”
郑林只看着她笑。
这几日惠小郎君要和府中的刘夫人祭祖,颇为忙碌,他们已经有还好几日都没见过惠小郎君了,于是这几日郑林也就并未去前院上课,待在院子里,偶尔在外面活动活动,这孩子比不得惠小郎君,天生骨头上长了腿,久坐不了,最开始还在郑文面前装模作样,时间久了,发觉郑文性格温和,在一般的事情上并不计较,胆子就越发的大了起来。 不过冬天长时间的久坐,双腿便会发麻冰凉,活动一下也有好处。
下午用完午食后,院里来了人,是惠小郎君派人的仆人,说是汉台新进了一批野物,其中有几只小狼崽子,让郑林去看看。
于是这小子一听有小狼崽子,就连忙换了衣跟着仆人去了前院,不过还总算记得在离开之前和郑文说一声。
少年人总是对这些有着野性的动物有期待和好奇,特别是郑林这种活泼朝气的少年。
郑文却是看着今日的阳光还不错,回屋子也换了一身衣物,加了一件皮裘就出了门,特意让院中的仆从不用跟着。
她沿着青砖铺垫的小路向书楼走去。
已经有许多日未来,自从入了冬,她就感觉自己一身骨头硬化了似的不想出门,旁边放着一个火炉子,手上有书简,她能在屋子里待一天都不出门,就是郑林太过朝气,每日晨时练剑一日不停,让她这张脸不由地有些羞愧的意味。
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就没了几百年前刚来这个时代时的奔头,变得懒洋洋起来,随着冬日的到来,她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似的。也许是她身上的时间变慢了,进而消散了对一切事情的兴趣和欲望。
进了书楼,就看见一侧拐角处放着一把精致做工的绢伞,书楼里明显有人。
郑文没在意,在一楼随便找了一本书就向上慢慢走去,这座书阁是木楼,多是用的上百年的木材建成,上楼上脚步再轻也会有响声。
她去了最高层,才出了楼梯口,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太像是熏香的气味,更像是一种食物的暖香。
然后她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公子奭,对方身上披着很厚的皮裘,一侧的窗户却还开着,有凛冽的风吹进来,时不时地咳嗽一声,已是如此,却仍旧坐在窗边。她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只能看见青年的侧脸,感觉对方和半年前相见时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地看起来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那边的主仆两人看见郑文都有些惊讶,顺便变得局促起来,公子奭甚至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对上郑文片刻后,才吩齐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郑文在一阵沉默后却是上前止住了齐奚的动作,对着站起来的公子奭说了一句:“一起坐一坐吧。”
齐奚这才连忙放下手中的用具,刻意地降低了手中工作带来的杂音,公子身体不好,每次出来饮用吃食都是特定之物,要不然肠胃可能就会出问题,严重了的话可能会病上数月。
郑文拿着书简坐在了公子奭的对面,她看着楼下,远处一片白雪皑皑,不少屋檐上都是雪。
这里真是赏雪的好去处,不过高处不胜寒,这样的地方坐久了头就会疼。
公子奭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咳嗽了几下,他这身体是几百年的老毛病了,有时好不容易好了,只要一吹冷风准又要复发,小病一场,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郑文听见声音,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却并没有秉着人文主义把窗户关上,而是继续看着远处的连绵屋檐,说道:“我记得你的病之前应该是好了。”
公子奭听闻这番话,端着杯盏的手抖了一下,他这一瞬间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是如何的,只是不平静,他知道很不平静,就如同这杯盏之中泛起涟漪的浆水。
他看向郑文,却发现对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并未看着他,那句话也不是担心之语,只是一句很随意的问句。
他的回答仿佛可有可无一样。
尽管再不甘心,可他也知道这还是这半年自己努力的结果,他通过暗示让惠小郎君下意识地在郑文面前提及他,让齐奚去送一些信件,可是他的人从来不会在郑文面前出现,他怕出现在郑文面前时得来的是半年前一样的结果,他怕惹了她的厌弃。
无疑,他忍得很幸苦。
几百年来,他对于一些事情的控制欲达到了极点,不允许有失控之处,可唯独对于郑文,他无法真正地做到如此,这可能是他潜意识就知道郑文绝非是他能掌控的人,或者说,他有时候是真的会怕失去他。
六百年前的痛苦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承受的住。
公子奭垂下眼帘,端着杯盏的手恢复如常,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半年前出现在郑文面前的那股压抑的偏执:“多年前冬天大病了一场,睡了很长时间之后便这样了。”
郑文看向公子奭,目光落在青年的面容上,好似在细细端量一样,她的眼从公子奭的微微下垂的眼睫毛上平移,落在对方浅淡的眉眼上,然后慢慢下滑,便是公子奭并不太健康的唇色上。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样活着,快乐吗?”这样不健康,拖着一副残缺的身体走过百年时光,郑文想一想就觉得是一种折磨。 公子奭抬起眼帘,对上郑文的视线,浅浅地笑了一笑:“阿文,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人非鱼,也不知鱼之乐,你非我,怎知我活着不快乐。”
郑文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如今坐在她面前的公子奭曾经看着她在沉睡中十年如一日的容颜时那股心中的恐慌。
公子奭的心肠不好,绝非良善之人,手中也沾染过鲜血,杀过人,他的爱也并非是那种会为了你好而成全你牺牲自己的人,说不定等到一天,自己死了,也会要郑文陪葬的这种人。
可是他在那过去的六百年最开始的时候,依旧有十年都陷入了一种纠结中,自己衰老时,郑文该如何办。
你要他看着到时候年少如桃李的郑文嫁给旁人,可能真要等到他下辈子了,也许下辈子都不太可能。
他就是这样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