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仆人却看着坐在床榻上的郑文并不动弹,他算是郑惠的贴身仆从,于是屈奭大多事宜都经过他的手安排,可是以前在这处宅院时,这位公子一向不会让闲杂人等近身,贴身侍奉地只有那位齐郎君,更别说喂药如此亲近的行为,如果被这位郎君醒来知道了,只怕会震怒。
于是他跪在了地上,高举着托盘,垂首不语。
郑文看着跪在地上的仆从许久,直到对方举着托盘的手开始颤抖,她才微微垂眸,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汤药,地上的老仆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在郑文的淡淡面色下退了出去。
看来是积威已久,这宅院中的人才会如此惧怕。
汤药是盛装在陶碗中,拿在手中救了,就能感觉到一股炙热的疼痛感,郑文面色平淡,不断地用汤匕搅拌,把汤药的温度降下了一些后,才单手搀扶起青年,也许因为对方并不是很重,或者她力气不同往日,这个动作她很轻易地就完成了。
让郑文松了一口气地是,昏迷中的人还算听话,没有把她喂下去的汤药吐出来,她最后慢慢地喂完了所有的汤药,感觉自己的肩膀都是酸疼的,照顾人的事情并不好做,她很久都没有照顾过人,动作也还有些生疏。
敲了一下床旁的铃铛,外面很快有人把汤药用具收走,郑文坐在床榻上,看了昏迷的青年许久,最后还是慢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可是她刚一抬步,就发现了不太对劲,自己的袖口似乎被什么缠住了,低头一看,就发现屈奭的手紧抓着她的袖口处,原先破了一节的衣袖处让对方又抓出了好几道褶皱的痕迹。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醒了?”
床榻上的人没有反应。
在半晌的安静后,郑文把那一截衣袖又用匕首割断了,在屈奭的手要撞在床榻的木板边缘时,她才险险地接住了,然后也没多话,向外走去,被匕首割过两次的袖口短了许多,露出了里面的一些内衬,让郑文的手腕也裸露了出来,郑林率先就注意到了郑文袖口的奇怪,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不过他并未多说,只道,“先生,刚才郑合来和我说,人已经选好了,一共六人,明日过来见一见先生。”
郑文点了点头,对着外面的仆人又吩咐了几句,才带着少年一同向院子外面走去。
而此时等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后,屋内的青年却睁开了眼睛,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很黑很凉,他举起手中被割断的衣袖看了很久,仿佛依旧能感觉到主人的温度,和对方的手搀扶在自己腰身处的柔软。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许久都未能感觉到的汤药苦涩味道。
第117章 你拦不住我
床榻上的青年紧紧握着手中的衣袖,那股力气大得让他本就骨节分明的指骨越发凸显出来,隐隐泛着青白色。
郑文带着郑林一步步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日,郑文一起床在院子里活泛了一会儿,院子里就来了人。
来的人是郑合,说是人到了请她去明堂。
对方口中的人应该指的是前几日郑文说可以入世的村中人,就算郑家村有百人,可是要入世,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可以去,一个家族的资源有限,只能放在最有能力的子孙上面,今日来的那六个人应该是这一辈子孙后代中的翘楚俊杰,郑文之前说过要入世的话,把人带过来给她瞧一瞧。
不过,郑文没有立刻出发,她让仆人去把房中的郑林叫醒了,等对方一起收拾好后才一起去了明堂。
明堂中有好几个人站着,郑惠正在与一位年轻人说着话,见到了门外的人才停住了话头,赶紧上前来,“先生。”
郑文点了点头,看向堂中的那几个人,几乎全都是青年人,唯一地一位年龄稍大的也是中年人。
那几位青年打量了她一眼后,互相对视一眼才慢慢地走上前来,跟着郑惠也叫了一声先生。 可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因为郑惠的态度从而对她十分恭敬。
郑文只看了几眼,也不再向里面走去,直接站在外面,这里有山间吹来的风,一阵阵地,十分凉快,毕竟也是到了夏日,尽管他此处位于山中,可温度并不低,也许是因为昨日的一场雨,风中似乎都带着潮湿的凉气和湿气。
郑惠一个个介绍那些青年,郑文听着那些人的名字,也没有记下,却发现这些人大多都是未成家之人。
她目光从六个人的面上一一掠过,在郑惠介绍时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自己在听,等郑惠的声音落下,郑文才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郑合,对方一直垂眸看着地面,有着和郑惠身上如出一辙的克己审慎,这种克己谨慎她在很多人身上看见过,屈奭身旁的人大多都会给她这种感觉。
“他不去吗?”郑文的目光落在那位青年身上。
郑惠也注意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堂侄,终是摇了摇头,“山中之事还需要人看护,阿合将会是一位很称职的族长。”
那位青年似乎也察觉了这边的氛围,抬起头向这边看过来,却很快又垂下了眼。
郑文看着对方笑了笑,不再说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其中一位青年,视线只是轻飘飘地掠过去,然后说了一句话,“他年纪还太小,不适合出世,在山上待一段时间再说吧。”
那位青年听闻此话,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郑文,脸上神情还来不及变化就已经被郑惠命人给带了下去。
剩下的几位青年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安起来,他其实并不知道他来到此处是为了何事,只是家中长辈让他好好表现,说是有天大的好事,但来到老宅后其中一人与郑合关系较好,暗地里打听了一些,心中已经有了猜想,这下郑文的一句话不亚于让那个青年顿时失去了这个机会。
郑惠也看向屋檐下的郑文。他有些不太明白。
郑文却是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悬挂在屋檐下的那些青铜铃铛上,看了很久,对着身侧的郑惠说道,“把那个人处理好。其他的五个人也别急着下山,你有数百年都未下过山,如今世道多变,先在山上了解一下情况再说,郑合才从外界回来,应该很清楚。”
郑惠看了一眼自己的堂侄点了点头,却还是看向郑文,忍不住询问,“先生,郑远有何不妥?”
郑远便是刚才的那位青年,是他在山中选了许久,这位青年性情柔和,为人处世都很受郑家的一些长辈称赞,就是他也说不出这位青年的缺点。
郑文看着对方,在郑惠有些莫名的神情下,笑着说了一句,“我不喜欢权欲心太过重的人。”重的能把所有的人都当做筹码,这种人会很快位于高位,如果在非常时期说不定可以控制一国朝政,可是,郑文不喜欢。
行事风格不同,不时同类人罢了。而且,这种人一旦到了高位,会让她无法控制,将来郑林不一定压的住这人,对于郑文来说,并非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不要,风险性太大,特别是对于身怀秘密的她来说。
郑惠听到这句话脸上神情更加莫名了,看着郑文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郑文却说:“两年后,这五个人再下山。”这是这批人已经在她面前过了眼的意思。
郑惠对这句话并没有疑问,点了点头,他也是如此打算着,这世道变化太快,他在山中待的太久了,如今外面如何模样,谁也不知,还要派人去打探一下才可。
他见郑文没有异议后,才让仆人带着那五个人下去,告知家中长辈今日的事。
郑文看着那群离开的人,等人走远了,才又说道:“让人准备一下,过几日我和郑林一同下山。”
郑文这时正在向外面走路,刚好经过郑合身旁,对方听闻这句话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对方的面上是一种很轻描淡写的淡漠,有些让人无法理解,好像自从第一次见面,这个女人的身上就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冷漠,有点像是世间的局外人。
这样的人,看起来有时候真的像神。
郑惠还想挽留一下,“先生,公子病情还没有好转,您要不要再待一段时间,等公子好了一起下山?”
郑文看着一旁的郑惠,笑了笑,“等他彻底好了之后,说不准我就无法下山了。”
而且,“他会无事的。”这句话是断定的语气,包括郑合在内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屈奭活了六百年,死去对他来说才是难事。
郑文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也不多解释,说了一句让郑惠自行忙碌去,郑合留下来,然后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途中经过那处铃铛,她没有忍住停驻抬头看了一眼,一瞬间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过去长久的沉睡中,她的耳旁经常会有模模糊糊的铃声响起。
她在山上又待了一段时间,不过也许是因为今年夏日多雨的关系,山中的雨缠绵了很久,几乎大半个月后才有了一个大晴天,郑文也因此被困在了这里很久,于是,这一等,直接把栎阳的齐奚来信都等到了,随同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些药,齐奚已经整理好,可以直接煎熬。 而在山中的这大半个月,她过几天也会去看一看屈奭,对方躺在床榻上,脸色是真不好,也醒过来几次,不过也起不了身,身体越发的清瘦,就像是开了花的竹节,一日又一日的衰败了下去。
郑文把过几次脉,脉象一如往昔,并无变化。后来齐奚的信函来了之后,郑文才松了一口气,她看了里面的内容,大致无外乎是屈奭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大病一场,只要按时喝药就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屈奭身体才有了一点好转之后,刚好就迎来了第一个晴天日子,郑文思虑很久,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不安,于是还是决定带着郑林下山。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够久了,在这半个月,她又去了好几次山中,有时候心不宁静的时刻,她只要坐在阿苓的棺前片刻,好像耳畔所有的声音便就消失了,她喜欢那片安静,也许因此,她在山中待的并不是太过煎熬,说不定等所有的事情办完以后,她会回到这里,过山中一日,世间已经一年的闲散生活。
等翌日太阳升起时,郑文就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她其实也没有带什么,只带了一两日的干粮,一身轻便,下山路也不好走,带一些物件只会增加负重。
只不过郑合一路相送她时,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有些犹豫,藏着什么心事一样,偶尔对上她也像有话要说,可不知为何,还是没说。
郑文也不在意,只低头赶路,她现在对于一些秘密少了好奇心,因为自己身上的秘密已经够多了。
不过等一天后出了山林,郑文才知道了对方的神色为何那样。
他出山林时郑氏朝阳升起之时,林中的雾气还未散去,草木上都还有露水,走过时,衣摆下方都会湿润一片。而那时山下已经站了一些人,可能比她还早下山,或许昨天晚上就已经下了山在此等候,屈奭就站在一棵树旁,穿着一件白衣,一阵风吹过,好像能被吹倒在地一样,那双雪狐一样狭长的丹凤眼看着人时,才能感觉到那股深入骨髓的阴郁和冷淡。
他的身后站着一些人,郑文并不太认识,她虽在郑家村带了一段时间,可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老宅中度过,见过她的人很少,她能记下的人也就更少了。
郑文看向郑合。
青年后退了一步,微微低垂着头,脸上是郑文常常见到的克己守礼。
她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并未为难这位一路相送的年轻人,向树一旁的屈奭走了过去,轻声道,“你身体不好,怎么下山了?”
屈奭笑了笑,一双黝黑的眸子看着她,答非所问垂眸呢喃了一句,“我以为你会犹豫一下,至少会多在山上待一段时间。”
男人的话语很轻,就像是耳间的轻声细语一般,不过郑文依旧听见了。
屈奭想他病了那么重,就连下床都成问题,他原先还以为郑文至少会为他停驻片刻,只要片刻那便是他的筹码,可是面前的女人就像长了一颗石头心一样,毫无犹豫地下了山。就连在对方下山的过程中,他也一直在猜想,有那么一瞬间郑文会不会因为他而回到山中,可是……
最终的结果便是这样,他输得一塌糊涂。
郑文看了屈奭一会儿,目光落在了郑合身上,然后又移到了对方身后的那群人身上,她笑了笑,“屈奭,你拦不住我。”
这是很平铺直叙的一句话。
郑文是真的觉得这群人拦不住她,几百年前数千人她都杀得,那片田野几乎被鲜血染红,像是下了一场雨一样,这么几个人,真的拦不住她。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再去看青年的神色,就带着郑林向外走去,一步步出了山林,沐浴在了外面的阳光中,周身在山中萦绕多日的寒气也逐渐散去,走了几步,她停顿下来,想要回头一下,却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最终还是没回头。
只说了一句,“阿林,走吧。”
此处离附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她要去清陵山丘的话,途中还有一段距离,光是凭借脚程恐怕还有一段时日,还得去城中采办一辆马车才行。
第118章 一甲子承诺
现如今已是夏日,等到了中午,日头上升,整片三秦大地都被太阳灼烧着,郑文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一点疲倦,面上流了不少的汗,身上的内衬绸衣都黏腻在了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郑林慢慢地跟在郑文身后,时不时地转身看一眼身后,最后迟疑了一下,还是牵着犬良上前几步走到郑文的旁边。
“先生,左先生、他一直跟在后面。”
从早上一直跟到现在,如今这个天气,一个正常人赶路一天都觉得疲惫不堪,不舒服,更何况是一位身体不好还在病重的人。
少年的目光从后面移回来,看着郑文。
犬良因为灼热的阳光早就已经气喘吁吁,在少年的身侧也不如之前活跃。
郑文也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一片树林,她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看了一眼后方,果然屈奭一直跟在后方,那些下人们也不知去了何处,一个人都没跟着,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郑文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色,只能看见身着白衣的青年一步步向前走着,在她转身时却停住了脚步,整个身体摇摇欲坠似的,她思忖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太阳。
然后对郑林说:“先去林子里休息一会儿,等太阳落一些再赶路。”离下一个小城应该还有半天的距离,他们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
郑文点了点头,正要向那边林子走去,却发现郑文走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他站了好一会儿,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狼,比起半个月前,犬良似乎又高了一些,快要拥有一匹成年狼的样貌了,潇洒了不少,毕竟这半个月在山林中,他带着犬良在林子里到处跑,犬良被完全放养,重入山林发挥了属于狼的天性,倒是在雨中猎了一些野物,把小狼的野性也激发了一些。
他抿了抿唇,对着脚底下的小狼说了一句话才向那处树林慢慢走去。
郑文则慢慢走向骄阳节日下似乎摇摇欲坠的青年,她走近了才发现屈奭的面色极其难看,她记忆中从未看见对方流过汗,但在此时男人的额头上也覆了一层细汗,嘴唇干枯泛白,应该是许久都未饮过水,整个人就像脱水的游鱼一般,只那双眼眸尚且黑亮如初,静静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女人。
一阵风似乎都能把他吹倒。 在郑文走至青年的身旁时,屈奭却像是心头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直接倒在了地上,好像全身一直坚持的力气也没有了。
郑文那句要脱口而出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间,并没有说出来。
屈奭躺在地上,太阳太过耀眼了,刺地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眼角的汗水也让他视线模糊起来,不过,他依旧没有闭眼,在视线中出现白色的身影时,他才抬起了手,感受着手中的温度,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屈奭。”
郑文感受着衣摆下面的拉扯力,蹲了下来,看着躺在地上的青年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好像总是在她面前晕倒,她摸了摸青年的额头和脸颊,上面已经被晒出了红晕,应该是有些灼伤了,这太阳太猛烈,屈奭一向矜贵,恐怕没受过这种苦。
这人的身体一向娇弱,再这么在太阳底下晒着,不仅皮肤都会被晒伤,估计可能还会发烧。
郑文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那些一直候在青年身旁的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对方躺在地上这么久,竟然没有出现一个人。
最终,她把人扶到了树林下,拿出自己腰间的水囊,润了一下屈奭的喉咙。
少年蹲在郑文身旁:“先生,左先生他情况好像不太妙。”
郑文眉眼低垂,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