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知道雷家人中最为出名的是哪一位?”郑榛听到嘉木的这句话点了点头,面上带着笑意,表示对方的话并没有错,她走了几步后接着询问道,一边带领两位越走越远。
嘉木思绪被带着走,那股恐惧都消散了许多,他回忆了一下,才有些不肯定地道,“似乎是叫雷威。”
郑榛笑:“不错,正是雷威,在雷家的那九名斫琴师中,雷威斫琴手艺可称得上是出神入化,那时候唐皇甚至都听说了他的名声,让他们雷家进宫斫琴。”
“世间有传闻雷威成就如此之高,是因为受到了高人指点,才会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斫琴术。”
嘉木想到自己祖父书房中的那架春雷琴,不仅猜测,“莫非郑家与蜀中雷家还有些渊源?那位高人出身郑家的某一脉?”
如今郑家人遍布五湖四海,海外也有着不少郑家人,在千年前有一脉曾与蜀中雷家有交集也并不是不可以理解。
郑榛笑而不语,并没有回答少年的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向前快走起来,不一会儿就又跟两个人拉开了距离。
阿苓和嘉木见此,看了一眼脚底下,感觉腿又软了一些,他们抓着栏杆闭了闭眼,两人不再看着脚下,直接追了上去,也许是一鼓作气,那股站在高处时的恐惧也被压了下来,他们很快就走过了这座悬空的木架桥。
他们走到尽头时,郑榛早已经等候了一会儿,看见像被什么人追杀一样的两人,说,“很害怕?”
嘉木诚实地点了点头,阿苓不想回答,抿了抿嘴唇。
郑榛却说:“以后这条路你们要常走,习惯就好了。”
阿苓啊了一声,嘉木回头看了一眼那悬崖峭壁下面被云雾挡住的树丛,根本看不见最底下的情形,两个人都不知道刚才他们怎么过来的,同时打了一个机灵,赶紧追上了已经远去的郑榛。
看得出来这里经常有人过来,已经走了一天小路,比起之前的悬空桥,这次的路虽然崎岖了一些,不过没有之前那般惊险,三人穿过一些狭窄的石道,阿苓就看见一个稍微空旷一些的石洞,一旁的石墙上还有几盏油灯,郑榛从怀中掏出打火用具,依次点燃了灯火。
他们这才发现这个石洞很深邃,就像一个地道一样,有石阶向下蔓延,探入看不见底的黑暗中。
郑榛走在前方,手中拿着一个火具,一路点燃了两旁的灯盏,墙壁被摇曳的火光映成了昏黄色,三个人的影子也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摇晃着,笼罩在几人的头顶像一头怪兽一样。
走在后面的阿苓和嘉木两人在又一阵风吹过之后,忍不住回了头,只看得见晃悠的灯火,他们已经离入口处又一段距离了,随着越走越远,气温也快速地下降,在这炎热的夏季,两个人渐渐感受到了寒意,不由得摸了摸胳膊上因为骤降温度而起来的鸡皮疙瘩。
“姑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阿苓和嘉木走快了几步,跟上了前面执火的阿榛。
郑榛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也半隐半显,在阿苓问话时她已经点燃了最后一盏油灯时,站在了原地说道,“郑家先祖的安息之地。”
她俯身在一侧墙壁上摸索了一下,两人只听到细微的山石摩擦声,在另一侧的墙壁上一块山石挪动了一个很狭窄的位置,仅仅只能让一人通过。
她走在了最前面,阿苓和嘉木互相看了一眼,很快跟了上去,结果刚过一条小通道就看见了一大片石棺。
郑榛把手中的火具扔进了一侧墙壁上的凹槽中,整个空间被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这里每一具石棺中躺着的都是郑家的每一任家主,外面的郑家祖坟中其实是空的,糊弄外人罢了。”郑榛对着呆愣站在石阶上的两人说道,“先磕三个头吧。”
两位少年目光从眼前的一大片石棺中掠过,虽然并不懂郑家先辈尸身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是沉默地跪在了地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站了起来。
郑榛这才带着他们走下台阶,一边向里侧走去一边说:“虽然郑家至今已有八十九代族长,可这里实际上只有七十八具石棺,其中有六具为空棺,里面是衣冠。”
阿苓忍不住问:“那其他的十一位先辈在何处?”
“其中六位被一把大火烧毁了,还有几位是因为某些原因身死他乡埋葬在了其他地方,于是这里并没有安置。”
郑榛慢慢带着阿苓他们走过一具具石棺,也不顾少年们人是否会有些害怕,她对着两人说,“这里往常都是我来打扫看护,现在你们来了,以后这份工作就交到你们手上了。”
阿苓目光落在了那些石棺的棺壁上,发现棺壁上都镌刻有一些篆体字,记有生者身前事。
而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有些石棺异常地大,而且这些棺一般都在最外面。
郑榛解释说:“那是双人棺。有些先辈的夫人出身小郑家,且夫妻两人关系很好,死后可以一同入葬于此。”
“小郑家?”阿苓问。那岂不是就是他们家,她回忆了一下,她好像真没怎么听说过曾祖父的事情,家中父亲也是慎言,从未提起过,难道——
“曾祖父与曾祖母也葬在这里?”
郑榛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待在这里,你们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接着向里面走去。
阿苓只能摸了摸自己的头,虽然一头雾水可还是老实地跟在后面,一边向里面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石棺,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一些蹊跷,她发现中间缺失的石棺大约在一千多年前,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她曾经在郑家老宅中读过一卷郑史,也就是郑家的家史,上面记载郑家在千年前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时候刚好改朝换代,不过具体什么大事郑史并没有细说,只记载了一句:地光四年,夺门之变,帝崩未央。
好像也是从那之后,郑家的大多数人在入世后入仕前都会改名换姓,凡记载在郑史上的那些名人们皆是两姓两名。
不一会儿,一旁的嘉木却突然拍了拍阿苓的肩膀,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阿苓,我好像看见我曾祖父了。”
就在刚才走过去的那台棺木,上面还刻有他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名讳。
两个人在后面叽叽喳喳,不一会儿就引起了郑榛的注意,她不由呵斥了两人一句,“在这里要安静,不要惊扰了先人。”
两个小朋友连忙噤声,不敢再说话,像个鹌鹑一样跟着郑榛来到了一道石门前,又是弯弯绕绕过一些石棺,两位少年就看见了一具十分巨大的石棺被安置在一个棺床上。
这具黑石石棺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更为庞大和细致,这具石棺就像一个巨大的盒子,上面雕刻着各种花纹,有连绵的回文,还有一些动物和人物,看起来格外的不同,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感。
郑榛率先走到石台上的黑石棺木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阿苓和嘉木对方如此郑重就知道这具棺木中的人身份应该非同寻常,果然,阿苓在磕完头起来时,良好的视力让她看见石棺棺壁上面的字迹,像是被用锋利的道具雕刻下来的一样,有些随意地草率,上面用篆体写了郑苓两字。
郑苓。
这具石棺中的人叫郑苓吗?和她的姓名竟然一样。阿苓在心中又唤了一声郑苓,有一瞬间,她失神了片刻,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心中觉得若有所失,空荡荡地。
像是有什么东西,她失去了。
“阿苓,阿苓。”
身旁的嘉木见到一旁的人跪在地上,目光落在面前的石棺上傻愣愣地,唤了半天也不回神,像是失了魂一样,他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地方邪性,虽然安葬地都是自家先辈,可保不准哪一任先辈还没有投胎,是个顽劣性子,在这地下待久了,想要上身玩一玩逗弄一下后辈。
身为郑家子孙,嘉木也知道郑家某些地方的不同寻常,也遇到过一些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说这里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少年一点都不会怀疑。
阿苓被少年的急切呼唤叫回了神,她看着嘉木有些担忧的眼眸,笑了一下,又重新看向那具石棺,竟然觉得有些亲切起来。
她说:“嘉木,这具石棺中的人好像和我同名。”
少年看了一眼,发现了石棺一处角落上雕刻的两个字后,也有些惊讶。
他们看向旁边的郑榛,有些好奇地询问,“姑姑,这具石棺中的人是谁啊?”
他们在郑史中并没有看见过有关于郑苓的记载,而且看这副石棺的形制,应该是周末春秋战国时期,距离现如今大约两千七八百多年,那时候郑史还没有开始呢。
“郑家的先辈。”郑榛从地面上站了起来,看着阿苓说,“确切地来说,是属于我们这一脉的先辈。”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阿苓点头。
郑榛笑了笑:“我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就是为了怀念这位先辈。”
嘉木却是说道:“那为何阿苓却被取名为阿苓,这岂不是犯了先人的忌讳吗?”
阿苓也看着郑榛。
好像自从在郑家的老宅中见到了那个女人,被带到这座山上后,阿苓就感觉到了自己好像被拉进了一个更为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过往数千年郑家所要守护的秘密,而她已经站在了这个秘密的迷雾中,正在一层层拨开云雾,不过因为进来的太急,周围迷雾环绕,让她一时找不到方向。
郑榛却是看着阿苓的一张稚嫩的脸庞缓缓地摇了摇头,最后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对方面上的神情一时也无法让两位少年分辨出来,对方到底是因为不知晓而摇头,而是知道却不说而摇头。
郑榛又看了一眼石棺,接着带着两个人走下了石台,一边说,“相信你们看出了,这里其实是一座古墓室。”身为郑家人,这点眼力还是要有的,从小的熏陶在里面。
阿苓说:“应该还是一座唐墓。”
她刚才注意到墓室顶上的设计,虽然摆放在最中间的那副黑石棺为周末样式,可在周末春秋战国时期,大多数墓葬都采用土坑填埋的方式,凿石开石建墓还是在唐时更为盛行。
嘉木对于阿苓的这番判断表达了赞同,他也这样认为。
郑榛不置可否,接着说道,“除了郑家的家主在死后会被安葬在此,还有一些珍奇之物也被存放在这里,这里就相当于一个保险柜,你们之前在郑家看过的那些郑史和古籍,有些其实只是复刻本,更为重要记录着一些隐秘之事的书简都存放在这里的石室中被妥当保存起来,以后你们也要定时过来打扫和检查这些物件的保存情况。”
郑榛在说这句话时的面色郑重,让阿苓和嘉木也认真对待起来,他们看着郑榛的目光应了下来。
郑榛接着就带着他们进入了一间石室,这座石室比起之前的那座墓室发现毫不逊色,甚至更大,周围的墙壁被凿出了空间,堆放着垒起来的书简,中间还摆放着比人高了许多的木架子,大约有五六米那么好,上面是高高的穹顶,整个石室的墙壁上还镶嵌着一些散发微弱光芒的石头,从四周和顶上散发出莹莹光辉,让整个石室也不至于太黑暗。
阿苓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散发微光的石头是垂棘之壁,也就是世人口中传说的夜明珠,一颗就价值不菲,价值连城。
“这里的书简,你们可以随意地阅览,只是有一点,不能带下山,如果想要带下山,必须和我说一声。”
这里的大多数书简都记载着一些密事,从郑家作为一个记录者记载下来的历史,掺杂了很多自己的看法和隐秘,粗俗地说,就是郑家家主的日记,因为是日记,里面写的就毫无遮拦,什么都说了出来,这些记载如果不小心泄露出去,恐怕会引来大祸。
她也是把这里的大多数书简都读了一遍后才知道了当年带着她到这间石室时那人对她叮嘱时的慎重,现在,这个责任落在了她的肩上。
接下来的时间,阿苓和嘉木每日都会来这座墓室给先辈们磕一个头,然后简单地打扫整理一下,顺便从众多的书简中挑出自己感兴趣地带到高台木楼去阅览。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他们才真正了解了这座藏在深山中的古墓并非是阿苓之前判断出来的唐墓,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西周墓的基础上经过了改造和扩展,所以才有了唐墓的形制,因此经过多年的改造这座古墓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为庞大,至今阿苓和嘉木也只如果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因为他们听郑榛叮嘱过墓中有一些地方还设有机关,不能随意往来,墙壁中还有机关牵引的水银河流,如果不小心触动机关,石门会立即封闭,水银倒灌,把整座古墓封死,在里面的人将会窒息或者中毒而死。
尽管当时郑榛说这句话时很是轻描淡写,可是阿苓和嘉木毫不怀疑郑家先辈的手段,一点都不敢去一些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
不过虽然到了山中,可他们二人毕竟也不过十岁,在外面应该还是读书上学的年纪,没理由到了山上功课就被落下了,于是除了每日早晨要去古墓一趟,他们上还要网课。
没错,就是上网课,因为现在科技的发达,阿苓和嘉木每天都被安排满满的,这些网课视频和一些课件资料都是之前阿榛在山下已经准备好的,而且除了学好文化课,他们还要上体育课,而郑家的体育课显然不同于外面的跑步踢球,阿苓和嘉木的体育课是练剑或者攀爬,山中有天然的锻炼场所,不过几个月,两位少年皮肤都黑了一些,看起来也更为结实了,再也没有刚来到这里的大少爷模样。
在秦岭山上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郑榛带着两人从后院回来,正谈到郑文剑法很好,两位少年还一脸不相信,先生身姿那般单薄,看着就是一柔弱女子,他们表达了怀疑后一回头就看见郑文站在古柏树下,穿着单薄,看着远处的一片白色云浪,自从下了冬雪,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远处的山也巅覆了一层白雪,神情淡漠。
此处风也格外的大,郑文的长发都吹的凌乱,夹杂着覆在晚上的白纱,让不远处的三人觉得下一刻面前的人就要被风吹走一样。
他们都看出了郑文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郑文神色一向很淡,自从阿苓他们上山以来,郑文也只和阿苓说过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在古柏树下斫琴,神情认真,也只有在这时,阿苓他们才觉得先生是活着的。
可今日郑文穿着一身单薄的外衣站在迎风口处这一奇怪的行为,才让他们三人察觉到了郑文情绪的波动。
郑榛踟蹰了一会儿,让阿苓他们先回屋子,自己上前了几步,走到郑文身旁说道,“先生,这天冷,回屋加件衣物吧。”
郑文没动,她看着远处的云雾,整个人的眉眼上已经落了一层冰霜,像一个冰人一样,不似活人。
阿苓和嘉木也有些担心,他们并没有听从郑榛的话回到屋子,而是站在原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郑文摆在三人担忧的目光下,转身对着郑榛说了一句话,呢喃了一句,“阿榛,我有些不安。”与其是说给郑榛听,还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到了她这个年纪,也没有必要从让人那里奢求安慰。
这时候的郑文难得显现出一些脆弱,郑榛能肯定这种脆弱是瞬间的,可她还是不由得心一颤,她的手抖了一下,面容有些发白。
这是郑榛在郑文身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郑文的面上出现这副神情,茫然的有些不安,让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几千年以来一直顶着郑家一片天空的人,还是一个人,不是郑家口中的神。
郑文说:“我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中,天上下起了大雪,远方一片白茫茫,在无数被大雪覆盖的高山下,一片黑暗中,一位青年人身上有血不断地滴落在地上,脸上苍白地没有人气,那双黑如幽潭的眼眸地望向远方,没有聚焦,虚虚地说出了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力竭,那句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她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只能看见被重重身影遮蔽的那位青年的口型。 阿文,救我。
第127章 昆仑
郑文说了这句话后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又转身看向远处的山峰,一条连绵的山脉挡住了从北方吹过来的冷空气,就像是一把刀斧,把南北交给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