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该为您引荐其他姑娘的,她这么晾着您,明摆是要其他人也忽略您。”英儿不满地嘟囔一句。二小姐自幼在京都长大,这些姑娘几乎都与她相熟,她冷落大小姐,其他人自然也不会理会大小姐。
“我又没打算给自己弄个手帕交,不引荐更好,”简轻语慢吞吞将糕点吃完,又叫人拿了一块过来,“再说今日最重要的,是定门亲事,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英儿有些无奈,正要说什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也不知是哪个小姑娘低嚷一声‘锦衣卫来了’,一时间姑娘们顿时呼呼啦啦都凑到了湖边,借着怪石林木的遮掩往湖的另一侧偷瞄,就连已经定了亲的简慢声,都跟着朝那边张望。
简轻语只远远看到七八个着暗色飞鱼服的男子,出现在另一侧的湖边,先前的少年郎们被挤到一边,陪同在侧的是宁昌侯这些长辈。
“锦衣卫怎么来了?”简轻语蹙起眉头。
英儿紧张道:“不会是来拿人的吧?”
简轻语顿了一下,朝湖边走近了些,隐约看到父亲陪笑的脸后,才略微松一口气:“应该不是,看样子像是来找麻烦的。”
英儿:“……”找麻烦似乎比拿人也好不了多少。
“锦衣卫的人怎么都生得这般英俊,比我哥哥要俊多了。”一个小姑娘小声同伙伴说。
“那是自然,只有相貌英俊者才有资格成为锦衣卫,若是模样差了,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进不去的。”
“难怪我哥哥做不了锦衣卫……”
听着小姑娘们稚气的对话,简轻语忍不住乐了,再看对面的锦衣卫时,便多看了一眼长相。
然后便看到了一张极为眼熟的脸。
小十?
她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时,那张熟悉的脸便被挡住了,怎么也看不真切。
……是巧合么,在锦衣卫中先是看到酷似十一的人,然后又看到极像小十的人,且他们的指挥使还姓陆,先前刚从漠北回来。
简轻语手脚僵硬,在大日头下竟生出一分冷意。
“大小姐,大小姐?”
耳边传来英儿担忧的声音,简轻语回神:“怎么了?”
“……您脸色很差,可是身子不适?”英儿紧张地问。
简轻语微微摇头,正要再去看对面,突然注意到自己这一侧的小姑娘似乎少了许多,还有几个依依不舍的,正被自家婆子叫走。
“为何都走了?”简轻语蹙眉。
“自然是因为锦衣卫来了呀,夫人们怕自家女儿会与他们有牵扯,便只能避开了,”英儿见她还是不懂,便又小声解释,“锦衣卫的确手眼通天,可到底只是圣上的鹰犬,荣宠与倾覆都在圣上一念之间,世家大族是不愿与这样的人联姻的。”
圣上年迈昏聩,才会如此放任鹰犬,待圣上百年之后,不论是谁做新皇,怕是都要拿锦衣卫开刀,没有哪个世家贵族,肯与这样注定盛极必衰的人绑在一起,这些道理是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知道的,只是从未有人敢宣之于口。
简轻语微微颔首,明白了她未尽的话意,然后便看到简慢声还在盯着对面看,而对面亦有身着飞鱼服的男子时不时看向她。
似乎察觉到简轻语的视线,简慢声扫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了。简轻语摸摸鼻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然不知锦衣卫为何而来,但这场相亲宴算是彻底毁了,带女儿的人家早就匆匆离去,其他人家磨蹭片刻,也是找了各种理由打道回府,方才还热闹的侯府瞬间冷清了。
不对,也并非完全冷清,至少那群锦衣卫还在。
当听说他们要留下用膳时,英儿不由咋舌:“他们脸皮怎么这般厚,毁了侯府的宴会不说,还要侯府招待他们用膳。”
简轻语还在想方才匆匆一瞥的那张脸,闻言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英儿又小声嘀咕了几句,简轻语都给了回应,只是敷衍得实在过于明显了。
英儿终于忍不住问了:“大小姐,您到底怎么了?”
简轻语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
“弄清楚什么?”英儿被她吓了一跳。
自然是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想太多。简轻语抿了抿唇,一脸认真地问:“那群锦衣卫在何处用膳?”
“云、云台阁……吧。”英儿呆呆地回答。
简轻语微微颔首,便直接往外走去,英儿顿时急了:“大小姐,您做什么去?”
“别跟过来。”简轻语只留下四个字便匆匆跑了。
英儿愣了一下,急忙停下了脚步。
简轻语一路小跑到云台阁外,正遇上下人们流水一样往里头送菜,她咽了下口水,示意下人们不要说话,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贴墙走。
刚走到窗台下,便听到有一人开口问:“季哥,你确定今日来宁昌侯府喝酒一事是大人吩咐的吗?我怎么觉着像是你会做的事。”
“用你那狗脑子想想,老子敢随便冒用大人的名义吗?”
肆意又懒散的声音响起,简轻语听得真切,脑子瞬间轰地一下,一切侥幸都被夷为平地。
第6章 (再相见)
听着熟悉的声音,简轻语无比确定房内那人正是小十,陆培之的手下之一。
但他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不,看如今的情形,他分明一直都是锦衣卫,只是先前隐瞒了身份而已。
简轻语想起之前无意间听父亲提起过,锦衣卫指挥使陆远曾带两个人去漠北办差,二人分别名唤季阳、周骑,如果小十是季阳,那十一便是周骑,而陆培之……脑海中蓦地浮现一截挑起车帘的刀鞘,她的脑子里瞬间仿佛有一千只羊在尖叫——
她当初招惹的竟是锦衣卫!是连皇亲国戚都不敢惹的锦衣卫!她不仅说利用就利用,还在最后一瓶自制蒙汗药将他们全都药翻了,这也就罢了,她还给陆培之留了字条和银票……
想起自己都做了什么,简轻语脸都快绿了。
云台阁内还在饮酒高谈,张狂无畏旁若无人,一如平日锦衣卫给人的形象。明明是毁了相亲宴的罪魁祸首们,侯府却不仅不敢得罪,还要好吃好喝的供着,就连宁昌侯这把年纪的人了,也要亲自前来赔笑敬酒。
云台阁外,简轻语倚着墙滑坐在地上,耳朵里充斥着自己小鼓一样的心跳声,满脑子都是陆培之那张脸。
难怪他从未做过触犯律法的事,她却总觉得他随时会拧断谁的脖子,明明作公子哥打扮,却仿佛随时会掏出一把刀,切瓜砍菜一般杀人夺命……原来一切惧意都是有原因的,只是她当时一心想来京都,却从未深究为何如此怕他!
这下自己彻底完了,若只是逃走也就罢了,偏偏还走之前作死羞辱陆培之一通。她虽接触外男不多,可话本看得不少,书中都说了,男人最恨被骗、被辱、被说不行……嗯,她全干了。
简轻语默默捂住了脸,正觉得生无可恋时,突然听到父亲问起锦衣卫来此的目的时,她猛地抬头,侧着耳朵去听,屋内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传了出来。
“我等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听说您府上设宴,所以来讨杯酒喝,侯爷不会不欢迎吧?”是季阳。
宁昌侯忙道:“怎么会,各位大人能来府中做客,本侯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不欢迎。”
“那我等可就不客气了,侯爷府上若有什么好酒,可千万别藏着啊,若是喝不尽兴,哥儿几个明日可还是要来的。”季阳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宁昌侯府虽式微,可地位也非一个小小的锦衣卫能比,可他这般态度,也无人敢说什么,可见官爵品阶于锦衣卫而言皆是虚妄,只要一日得圣上宠信,便能一日目中无人。
“是是是,各位大人尽情喝,不够了本侯叫人去最好的酒楼去买,定要让大人们喝得痛快!”宁昌侯干笑着附和,接着便是举杯敬酒。
听着屋里推杯换盏的声响,简轻语暗忖,季阳从第一次见她便十分不喜,也没少背着陆培之找她麻烦,她也作弄过他很多次,两人每次对上都鸡飞狗跳的,恐怕他都要恨死自己了。
若是知晓她是宁昌侯的女儿,怕是第一时间就来抓她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在府中饮酒作乐,所以……他并不知道她就在侯府中?
简轻语不知不觉将自己蜷成了一小团,越想脑子转得越慢。她昨日睡得晚,今早因为相亲宴的事早早便起来,早就困得不行了,只是方才一番惊吓暂时忘却了困意,此刻一个人蹲在窗台下思索,渐渐的困劲儿便上来了。
夏风和煦,枝叶繁茂的大树仿佛一张大伞,为她遮去了大半日头,简轻语倚着墙,很快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窗台较偏,鲜少有人从此处经过,因此也没看见她在这里睡着,所以一不留神便睡到太阳落山了。
最后她是被杯碟碰撞的声响惊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四周都黑了。迟钝地盯着前方看了半晌,最后听到了窗台传出的声音才逐渐清醒。
……这群锦衣卫竟然还没走。
听着他们明显带着醉意的声音,简轻语扯了扯嘴角,更加确定季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了,她轻呼一口气,捶了捶有些发僵的腿,扶着墙壁慢吞吞起身,刚站稳要走,便听到屋里有人问季阳——
“季哥,漠北一行是你跟周哥陪大人去的,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最清楚,能不能跟兄弟们透个信儿,说说大人为何回来之后便一直冷着脸,兄弟们也好心里有数,免得哪天惹大人不悦。”
简轻语猛地停下,趴在墙上支棱起耳朵。
然而季阳没有说话。
又有人不死心地追问:“季哥,你就跟兄弟们说说吧,大人一皱眉,兄弟们就提心吊胆的,生怕触了他的霉头,就被拎出去一顿军棍。”
“是啊季哥,你就当帮兄弟们的忙,给点提示也行啊。”另一人附和。
这些人在外嚣张得紧,却连陆远皱个眉头都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简轻语笑不出来,因为她总觉得,陆培之整天不高兴是她作出来的。
果然,季阳沉默半天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放心吧,待我找到那个女人砍了脑袋挂城楼三天三夜,大人自然就消气了。”
简轻语脖子一凉。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敢招惹大人?害兄弟们跟着紧张这么久,只砍脑袋怎么够,至少要大卸八块!”
“沸油泼尸!”
“车裂凌迟!”
简轻语现在不止是脖子凉了,腿肚子也跟着哆嗦,最后颤巍巍扶着墙逃离这群恶魔,一直到离开前院进了花园,心脏才跳得没那么厉害了,只是也好不到哪去。
她来京都已经两个月,对锦衣卫的手段多有听说,恶名昭彰的昭狱更是如雷贯耳。正是因为了解,才清楚的知道他们方才说的那些,不仅仅是逞口舌之快。
……他们是真干得出来。
简轻语深吸一口气,白着一张脸走在花园中,因为腿有些发软,所以走得极慢。
远方传来隐约的打更声,简轻语跟着细数,才知道已经戌时了。她一下午都没出现,英儿应该也着急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路边每隔一段就悬着一盏灯笼,散发着暖色的光,离路边近的湖面上,也被映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团。
花园里花团锦簇,在夜色下有种别样的韵味,只可惜这样美的景色,配上简轻语急促的脚步声,便莫名显得有些诡异。简轻语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不对。
……花园往日这个时候最为热闹,不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都会来这儿走走,怎么今日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简轻语怔怔地在假山一侧停下脚步,不安逐渐席卷全身,心跳快得仿佛要在胸腔炸开。月光被黑云遮掩,花园又暗了几分,侧边的假山处传来令她颤栗的气息。
简轻语指尖轻颤,后背出了一层虚汗,咽了下口水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绷着脸尽可能淡定地抬脚。
然而还未等她迈出一步,耳边便传来一道破风声,下一瞬一柄熟悉的刀鞘便插在了她脚尖前的泥土里,若她方才动作快些,插的恐怕就是她的脚了。
简轻语浑身僵硬地将脚收回,如生锈的门锁一般卡顿地看向假山处。黑云散开,月光重新洒落,假山处的阴影消退,身材颀长的身影暴露在她的视野里。
月光下,他一身暗红锦袍,袍子上绣制的是蟒,说是蟒,却长了四爪和鱼鳍,身上还有羽毛覆盖,怪异中透着凶悍和狰狞。锦袍袖口偏窄,被三寸长的黑色护腕扣住,为锦袍增添一分利落。
袍子上的绣纹是金钱所织,护腕上装饰用的圆珠是南海观音石,就连腰间的玉带,用的都是千年古玉,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极为嚣张肆意,一如简轻语先前远远见过的那群锦衣卫……不对,比起那些人,他要更矜贵、更内敛,同时也更强势。
却意外符合他的气质,仿佛他生来就该权势滔天,动动手指便索人性命,而非为了几个辛苦钱,守着一箱货物从漠北到京都的镖局少主。对上他冷峻的长眸,简轻语越来越紧张的同时,竟然还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
花园中寂静无声,整个宁昌侯府都像睡着了,简轻语不知道父亲他们如何了,只能故作镇定地朝陆远走了两步。
月光下,她假装没听到自己充斥耳膜的心跳声,一脸无辜地看向他:“你是谁,为何会在我家花园里?”
问完,花园更加安静,好像风都不会吹了。
演得……不像吗?简轻语咽了下口水,看到他的眼眸仿佛结了冰一般,果断福了福身:“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只是还未走出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