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她总是抚摸他的头,他不明白她的作为,他的头发上又没有脏东西。
有一天,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女人坐在窗边,她在魔界血红阳光投射下来的淡淡光芒中,轻轻地整理着殷无渊的衣服。
“因为我爱你呀。”女人笑着说,“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什么是爱。”少年又问她。
江依秋放下手,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爱是一种能量,让你痛,让你快乐,让你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一会高兴一会儿失望。”
她伸出手,轻轻地点了点殷无渊的胸口。
殷无渊还是没听懂,这一切对他太抽象化了。他只觉得她很缠人,她抱着他的时候总是紧紧地缩起手臂,像是在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他冷静地分析道,“你恨陛下,你也应该恨我才对。”
这个问题似乎刺痛了女人。
她失神地坐在那里,眼光悲伤地看着少年。在那种目光下,殷无渊感觉自己所有的逻辑都被打乱了,他十分无措,最后只能轻轻地抓住女人手指。
感受到他的触碰,江依秋又笑了,她伸手抱住他。
“没错,我恨他。”她闷闷地说,“可当我生下你的时候,我仍然决定爱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坚持活下去。”
话题又绕回了殷无渊不理解的词语。
他不懂什么爱不爱的,他只知道女人的出现让他开始软弱。
他四岁时就被殷华清扔到魔兽堆里厮杀,不论受多重的伤,殷华清都会治好他。
殷无渊本来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可女人的存在使得他变得奇怪,她让那些伤更痛了,当他痛苦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想到她。
他故意留下伤痕,只为了让江依秋心疼地抱着他。
殷无渊不懂自己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如果不是江依秋的修炼根基已经被毁了,他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术法。
但他不是很讨厌这种感觉。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江依秋做了决定,她打算带殷无渊离开魔殿。
她策划这场逃亡已经很久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殷华清不在魔殿,只有少年一个人。
江依秋拉紧银发少年的手,他们在大大小小的通道里奔跑着,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快看到磨墙外的天空,女人不由得露出笑意——然后一切都凝固了。
她看到殷华清出现在半空之中,男人俊美的面庞上是犹如毒蛇般的嘲意。
江依秋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看着他轻薄地发布命令。
“无渊,过来。”
殷无渊来到他的身边,他垂下眸子,一如既往的温顺而忠诚。
殷华清伸出手,施舍般地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当做奖励,他看着女人,冷冷地笑着。
“江依秋,你还是老样子,那样天真又愚蠢。”他淡淡地说,“你从来不懂得什么是魔尊血脉,是吗?”
“这不可能。”江依秋面无血色,她死死地盯着殷无渊,她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魔尊血脉,会随着长大消磨所有情感。”殷华清冷笑道,“你的儿子从来都不爱你。”
是的,是殷无渊将她的计划全盘对魔尊托出,正如他过去遵守的每一条命令与守则。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切的意义,直到殷华清将他一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抽出了剑。
这是殷华清第一次抱他,然后,他宽大的手掌握住殷无渊还未长开的纤细手指,紧紧地附在剑柄上。
“这就是你的新一堂课。”殷华清决绝冰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魔尊要维护立下的所有规则,任何想要忤逆的人,都要斩杀。而且——”
殷华清冷冷地说,“魔尊不需要软肋。”
锋利的剑划破了女人的身体。
她那么脆弱,几乎在剑气杀过来的一瞬间就死了。
殷华清放下殷无渊,少年站在女人的身边,他低着头,鲜血不断地涌过来,沾染他的鞋底。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长剑。
殷无渊垂着眸子,他看着江依秋的气息逐渐冰冷。
扑通、扑通。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次砸下来的时候,都让少年喘不过气,让他疼痛。
长剑当啷一声砸在地面上,少年的手指抓紧自己胸口的衣襟,他指尖泛白,跪在了血泊当中,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
痛,好痛,他是什么时候受了伤,为什么比被魔兽啃食还要更痛呢?
“陛下,我好痛。”他痉挛着,稚嫩的童声向着冷眼旁观的男人求助,他咬紧牙关,痛哼在舌尖翻滚。
他从没这么难受过,难受到无法忍受,痛苦让他产生巨大的破坏欲,他想毁坏面前所有的东西来平息自己的痛楚,包括——殷华清。
殷华清感受到少年体内缕缕升起的杀气,他并不在意,反而手指一勾,殷无渊便自动飞了过去,被他抓住领子。
“你虽然告诉了我所有的计划,可你也仍然与她跑到了这里。”殷华清冷淡地说,“你也越线了,殷无渊,我要惩罚你。”
少年甚至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他浑浑噩噩,脑海里不由得一次又一次闪过江依秋的脸,每想起她一次,他胸膛里的伤便会加深一次。
直到他们来到人魔二境交界处。
“这就是我要让你体会到的。”殷华清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殷无渊,感受你的宿命吧。”
少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的身体向前飞去,顺着魔尊在结界附近划开的一小道口子通了过去。
他来到人界,刺眼纯净的天空让殷无渊有些不适应,他睁开眼睛,看到蓝天白云,看到翠绿的森林像是大海般发出阵阵浪声。
不等殷无渊惊异而享受这种美好,太阳从白云的遮挡中冒了出来,它的阳光洒向皮肤苍白的少年。
下一瞬间,殷无渊体会到了他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剧痛,那像是从魂魄深处蔓延而来的,他的皮肤似乎在烧灼,每块骨头都在被碾磨成碎片,他的魂魄在震颤。
他尖叫起来,一直到回了阴暗的魔界,他还在颤抖,那种可怕的、仿佛能让他魂飞魄散的感觉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体上,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殷华清并没有安抚,他直接将少年扔进千年冰潭,让冷冽的潭水使他清醒过来。
殷无渊差点被淹死,当他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在颤抖,已经分不清是被阳光吓的还是被冻的了。
“上古时代,仙、魔、妖掀起战争,魔神杀了所有凶兽,仙帝一剑划出各界,又用自己的生命与魔神同归于尽,还设下血咒,要他的后人踏出魔界一步,便会痛苦万分,以此来限制魔神后代。”
“可不论作何限制,我们最终都会活下去,哪怕付出自由,舍弃情感与痛觉。”殷华清悬浮在半空中,他冰冷地说,“这,就是魔尊血脉的宿命,不见天日,孤独一生。一个有了软肋的魔尊,只会走向死亡。”
“殷无渊,你懂了吗?”殷华清注视着雪地上的少年,他一字一句地说,“陪伴我们的永远只有至高的权力,其他都是过往云烟。”
殷无渊的胸膛起伏着,他心中的疼痛正在逐渐消失。
他正在经历着每一任魔尊都要经历的蜕变。
魔尊血脉不分男女,但只能单代独传,哪怕生的是双生子,也只有一个能继承血脉。
为了最大程度保持血脉传承,魔尊一系不止有上古仙帝的禁咒,更有魔尊自身的禁锢,所有继承人出生时都是普通婴儿,但在十岁之前,情感会被慢慢剥夺,留下的只有血脉的荣耀。
在如此巨大的刺激中,殷无渊的蜕变提前到来。
他最后一丝人性也泯没在黑暗当中。
在父亲的教导下,他从来就没体会过什么是情感,江依秋让他感受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又很快被殷华清剥去了。
回去的时候,再看到女人的尸体,殷无渊已经没有任何感触了。
他就像是一潭死水,这世上再也没有事务能激起他的情绪。
殷无渊认可父亲、或者说魔尊建立起的规则。
他一直顺从又刻苦,遵守每一条铁律,哪怕殷华清对他愈发苛刻。
他从没记恨过殷华清,他甚至都没有这种感情。但与此同时,似乎是有些矛盾的是殷无渊拥有的野心。
殷无渊尊敬每一条魔尊父亲定下的铁律,他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爬,他从没有反对过殷华清。
因为他知道,只有走到阶梯的尽头,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数百年后的一天,优秀而俊美的年轻男人终于走上了王座前的台阶。
殷华清将自己的所有知识和反思倾囊相授,殷无渊也尽心尽力地全部吸收。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殷华清身上所有的东西,而他的父亲再也无法左右他的时候,殷无渊毫不犹豫地掀起政变。
父子二人充满杀意地攻击着彼此,最终,殷无渊取得了胜利。
昨日他们还坐在一张桌后聊着古阵方面的事情,今天的殷无渊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本命剑刺入殷华清的胸膛。
魔尊的凉薄与冷血,殷无渊完美地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过来。
殷华清倒在阶梯上,他的鲜血顺着台阶一层一层地流下。
他注视着面前神色冰冷、充满野心的青年,嘴角终于勾起缓缓地弧度。
“这才像些样子。”殷华清欣慰地说。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第一次夸奖儿子。
殷无渊瞳孔紧缩。
弑父是他从年幼以来最大的目标,可是当一切结束,当魔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殷无渊迷茫了。
一次又一次日夜交替,殷无渊独自坐在王座上,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他不断地想起江依秋和殷华清。
他去解决了趁着魔尊替换时而蠢蠢欲动的妖皇,当妖皇就这样轻易地死在他的手上,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再不是父王口中那个失败又弱小的孩子了。
再后来,他连双亲都很少想起来,他开始沉迷闭关,渡过难捱的时间。
殷无渊坐高位,独享无尽的孤独。
当他坐在黑暗里的时候,殷无渊有时在想,殷华清是不是也曾经体会过这样的无聊与孤独,所以他才那么专注于拥有一个继承人,打发漫长的时光。
不论他是否愿意,他已经被血脉和父亲影响,他开始像是每一任魔尊那样,高傲疏远,不信任任何人。
可或许与之前魔尊不同的是,殷无渊不觉得他们的血脉有什么值得延续的。
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更不想找一堆女人生下一个继承人。
后来他在古籍中看到一种魂契的记载,签订的次级无法背叛主方,主方享有次级的支配权,甚至能看到对方的记忆,感受对方的情绪。
殷无渊总算有了些兴趣,这份契约让他似乎又可以信任他人,他本来想找一些人类,他一直想知道人类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许诺无上的地位与金钱,很快就有一些人自告奋勇地想与他签署魂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