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缨子所言极是。北洛,事情还远未到绝望之地,万不可心灰气丧,”岑青岩也在一旁道,“天地广大,三界内奇人异事辈出。就算人界之中没有办法,不代表神界魔域也是如此。”
“至少我们已知道这罕见的灵力来自何处,顺着源头查下去,也许有什么新发现也不一定。”
岑缨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吞了回去。北洛却已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岑缨,你有什么想法?”
她低头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想起刘夫人和凌星见说过的话。他们说……北洛你身上的源血,似乎有些像……魔的力量。”
魔?青年心中一凛,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此刻居然异常平静。梦里的巫臷民可以驯养魔物,而半魂莲虚实之间的力量又与魔域脱不了干系。也许在力量觉醒后,对于身体感受到的那种特别波动,自己心中也早有怀疑了吧,只是一直不愿承认,抑或是……不敢?辟邪和魔族是死敌,身为王的自己身上居然有强大魔力,这让他如何在族中自处,以及面对那些因除魔而死的辟邪们?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隐藏在那个遥远的海岛上,看来再次造访势在必行了。不解决源血之事,不仅自身性命难保,回家更是痴人说梦。
北洛心中下了决断。
巫炤打发了鸤鸠,又去城中买了些东西,见日色已经偏西,这才返回莲中境。一眼便看见北洛居所中走出了两个人。对于岑缨他知其无害,可另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心中立刻警觉起来,于是加快脚步,正好挡在将要走下石阶的二人面前。
岑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脸尴尬神色。那日的杀意,对方身份的敏感,再加上他和北洛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实在让岑缨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人才好,这些天一贯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想不到此刻在山道上狭路相逢。
但既然碰上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这是少女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修养。
“你……好,”她勉强开口招呼,见巫炤正眼都不瞧自己,只是紧盯自个身边的岑青岩,立刻领悟他是对所有接近北洛的陌生人都有戒备,连忙解释道:“请不要误会,他是我的叔叔,通晓一些医术,我带他来瞧瞧北洛的伤。”
原来又是岑家人,姬轩辕的后裔。巫炤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因此放下心来。冷淡地点头表示知道了,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
岑缨立刻松了一口气,就这么一瞬的交汇也让她的心差点跳出胸腔。
“小缨子,你没事吧?”岑青岩见她脸色发白,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刚刚那位先生是谁?瞧上去气宇非凡,不似常人。”
“这个待会儿再说……小叔叔,我带你去看看这山后的沙滩,景色你一定喜欢。”她直接避过了这个问题。
两人边说边往山下走,没注意背后的巫炤在听到岑青岩的声音后忽然停住了脚步,眉眼间吃惊隐现,脸上寒意大盛。
莲中境的夜晚天穹星河璀璨,与下方波浪轻缓的海面水天结成一体,景致既美好又恬淡。叔侄二人坐在细沙海滩之上,一边畅谈一边观景,直到圆月高升才不舍作别。劝岑缨回去安歇之后,岑青岩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悬底背面一株苍松之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尊驾窥视许久,为何还不现身?”他冷静发问。
沙滩阴影处走出一个人,长发轻舞,双目紧闭。
“原来是鬼师大人。”岑青岩似乎毫不意外,微笑转身:“良辰美景,不去陪伴自己心中所系,何以来找我这个无足轻重之人?”
巫炤沉默不答,忽然周身凌厉气息流转,对面顿时沙土飞扬。这一击毫无先兆,丝毫不给猎物喘息躲闪的时机,且力道之猛已非简单挑衅,而是欲置人于死地之势。
烟尘渐渐散去,原本应该筋断骨裂之人竟然依旧端立原地。只见岑青岩淡定地拂去身上的沙子,悠然道:“巫之国的后裔,莫非有恩将仇报的习惯?”
巫炤神色一冷:“在西陵故地出现的声音,果然是你。”
“不错,唤醒你魂魄之人,正是在下。”岑青岩坦然承认,“你虽对后事早有准备,但世事变幻难测,人力时有穷尽。若非我出手相护,你又岂能撑到源血到来?”
“唆使梦魇天魔,引诱北洛上钩,也是你的杰作?”
“你既已猜到,我又何必隐瞒。”他负手而立,笑容始终不慌不忙:“不过比起鬼师当年敢以一人之力,操控魇魅挑唆碑渊海与辟邪族相斗,在下这点手段,倒是贻笑大方了。”
“你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于此刻现身?”巫炤衣袖下的右手攥成了拳头。
“小缨子不是说过了?我是她的叔叔,也是黄帝的后人。”岑青岩轻描淡写,竟是浑没将对方的杀意放在眼中。
巫炤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怒极。他素来高傲,一贯俯视他人睥睨而行,就算是大天魔也从未放在眼里。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戏耍,而且还是被一个貌不惊人的书生。
但他此刻不得不忍耐,能够挡住自己雷霆一击的对象自然绝不寻常。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他无论怎样探查,都感受不到任何特异之处。正常的人类肉体,与岑缨相似的血脉气息,除了灵力天赋超过普通人之外,再无任何破绽可寻。
但就是这种毫无破绽,才更让人觉得可怕。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自己和北洛身边,而且对很多事都了若指掌。而反过来,他却对这人一无所知。这种不对等的信息,让巫炤有一种自己被捏在股掌中当棋子的感觉。
从来都只有他高高在上操控别人,如今风水轮流转,更何况对方还是姬轩辕的后人,这种感觉当真极尽侮辱。
岑青岩似是感受到了他强抑之下的情绪波动,笑意愈深,能让天下畏惧的鬼师如此憋屈,不可不谓一件乐事。
“何必如此紧张,我对你可没有恶意。”他抬起一只手示意冷静,“只是想反问一句,你是否清楚,自己又是谁?”
巫炤眉心紧蹙:“此言何意?”
“魇魔死前的话,莫非你都忘了?”他忽然敛起笑容,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不符合他外表的森冷,“苏生之术对于拥有巫之血的人来说是刑罚,可源血之力却能令你真正重生,你就没好奇过是为什么?”
他当然想过,从和北洛重逢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思量此事。源血带给他的不仅是肉体的重生,就连灵魂的灼烧也日渐消失,而且巫之血的力量更胜从前。
“商霖是辛商城里的霸者之一,生存已近万年。不知有多少妖魔仙神曾丧生在他手上。可你却能轻易吸取他的力量收为己用……”
巫炤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臂,脑海中闪过两句话。
只有更强的魔,才能吸收魔族的力量……
你恨极了魔,可你自己又是谁呢?
那时他误以为北洛已死,神智大乱,几句妄言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忙着照顾他养伤,更是早把此事抛诸脑后。如今被眼前这人忽然提起,只能再次重视起来。
“你想说我也是魔族吗?”他不屑地冷哼,“当真可笑之至。我生于西陵,巫之血的灵力则来自于远古流星降世。灵力足够强大,吞噬转化魔物又有何稀罕?魔族入侵毁我家园,你竟把我与它们相提并论?”
“天上星辰的赐予吗?”岑青岩仰天大笑,“你如此思量,现下倒也无妨。不过,你就算对自己的事不在意,难道对北洛的生死也不在意吗?”
巫炤上前两步,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岑青岩淡然道:“从你的样子来看,想必对此事已为难很久了吧。觉醒的源血与他体内的辟邪妖力撕咬,会加速他命魂的消亡。妖力对你来说不难解决,可源血却是长于他的命魂之上,贸然用巫之堂的法术抽取其中的灵力,只怕会令他魂飞魄散。”
巫炤的嘴唇抿得死紧,这家伙的每一个字都狠狠戳中了他心中的忧虑。这世上能有什么事能比缙云的生死更令他挂心,若真有合适的办法,又何须蹉跎至今。当年他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也只能将缙云的命延长数年,即使魔族不来也注定是早亡的结局。而北洛如今的状况比当年还要凶险十倍,自己又怎敢贸然下手?
他一直以来隐忍不言,就是怕北洛多想。眼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巫之国上面,也许先人那里会留有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方法也说不定。毕竟当年他就是在高塔碑林中找到了开启空间裂缝的手段。本想等北洛伤势缓解后再找机会前往,没想到这些心思居然全被眼前这个陌生人看透了。
他为何会对这一切了若指掌?而这些话的目的又是什么?巫炤紧紧盯住他的脸,纵然此刻出手并无把握,但对方若是将主意打到北洛头上,他是拼死也要阻止。
“冷静,我说过自己没有恶意,不用这么戒备。而且现在的你重生还不完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岑青岩毫不在意地挥手,“更何况贸然在这里动手,你就不怕惊动了北洛,令他伤上加伤?”
巫炤只得停步,指尖在掌心掐出了血。死穴一旦被捏住,当真毫无反抗之力。然而怒归怒,这人的话却令他不得不产生疑惑。
不完整?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源血吸收得不够?可见面时的一击已经让巫炤心中了然,即使是西陵时代的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与他一战。
“不必犹疑,你所有的问题,都会在那里得到答案。”岑青岩从他身边飘然经过,“那个你一直想去,也是最应该去的地方。”
“这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只有你而已。”
外面夜露渐深,北洛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上冰凉,翻来覆去难以彻底入眠。他重伤之后妖力微弱,变得异常怕冷。这些天都是被那人抱在怀里,时不时地输送灵力才能让他安然沉睡。此刻只有他一个,那被子是怎么裹也没法彻底暖和起来。
巫炤到底去哪里了?这些天他一直在身边寸步不离,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的时候。正在朦胧思索的时候,忽然听到吱呀的开门声。
“回来了?”他迷迷糊糊地问道,只有那个人才会有这样轻到细不可察的脚步声。
巫炤在桌旁停下,点燃了上面的油蜡灯。
“怎么还不睡?”他看了下桌上的瓷盆,里面的甜羹还是走之前那些量,已经凉透了。“用过晚饭没?”
北洛起身靠在床边,摇了摇头。
“傍晚时候不太饿。”岑缨的话让他心中又多了不少忧虑,苦思之下让本来就精力不济的他更是神昏力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柿饼中途似乎进来过一次,见他疲倦得厉害,不敢多有打扰,饭点就这样错过了。
“那就吃些点心再休息。”巫炤在床边坐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隔着布料也能嗅到隐隐的食物香气。
“阳平后街的炸角?”北洛一脸惊讶,这是一种用面裹住碎肉菜蔬然后炸出来的面食,是他最喜欢的本地食物。“你买回来的?”
巫炤眉毛轻挑:“不是花钱买的,难道还是抢的?”
北洛白了他一眼,一把抢过包袱:“行了,知道你不缺钱,用不着特意说明。”这吃食在城里只有一家做得最地道,而且关张很早,铺面跟前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巫炤居然买得到……他开始想像眼前的男人跟那些挎着菜篮的主妇们一起排队的模样,实在是滑稽得要命,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巫炤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北洛死命忍住笑,手里快速解着绳结。大概是怕衣服沾到油渍,这点心是包了一层又一层,等拆开最里面的油纸时,他顿时楞了。
“怎么了?”巫炤一边问一边瞧了一眼,声音也停顿了。
只见原本应该是月牙状的精巧面食已经变得破裂扁软,油水混合着菜肉乱七八糟地粘在油纸包上面,看上去完全不成样子。
北洛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欢快地笑出了声。
“啊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用手捶打床沿。
巫炤呆在那儿,脸上难得出现既茫然又尴尬的表情。这才想起适才和岑青岩对峙,自己发出的劲力何等强劲,肯定早就将食物压烂了。
“你笑够了没……”他低声闷闷地道,试图将东西拿走:“算了扔掉吧,这些吃不得了。”
“别浪费啊,只是外皮烂了而已,里面又没变质。”北洛用力咳嗽止住笑声,抢先拿起一块往嘴里塞,虽然已经凉透,却觉得其中滋味却远胜之前任何时候。一天下来除了药和甜汤,他还没吃过其他东西,这下胃口被勾了起来,不禁越吃越是狼吞虎咽。
巫炤见他埋头吃得香甜,鼓着腮帮子大嚼的样子十分可爱,原本的一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看他睡过的长发毛毛躁躁的,有几缕长丝粘在脸上还沾了食物的碎屑,便用手指轻轻帮他梳好,用发带简单束在脑后。
北洛将点心吃了个干净,又把对方递过来的清茶一口喝干,这才满足地喘口气。
“方才……只是偶然失手而已,真的那么好笑?”巫炤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北洛正在舔舐指尖上的油渍,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双眼弯起。
“下次带这种炸物,最好用厚木盒子。这样不容易冷,也不会漏油压坏。”他歪着脑袋说完,又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其实的确没那么可笑。”
“毕竟你一直都对这种事没什么常识,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巫炤眼角微抽,看着那张眉眼秀丽笑意盎然的脸,忽然很想在上面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