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祀将胞妹的书信交付下去的时候, 已经收到了胤康帝的回复, 今上大抵是瞧不上程道远这种垃圾的, 甚至比不得石乐志给今上的感觉,纸上稀稀落落只写了几个字:程氏兄弟自己解决。
不过还附了一句话, 让他一定盯着程道远不要再犯事儿。
端祀将旨意看完,走到烛前将其点燃,眸中幽深神色莫名,烛火顺着信纸攀援而上, 在他的手下缠出长长的火舌,绯色的烛火四下跳跃,在端祀幽深的眸子里留下一抹红色的光点。
阻碍犯事儿远比从根源解决难,他能不能直接剁了程道远那玩意儿。
.......
端祀的人动作果然够快,来去不过十天, 府上就收到了表舅从宁江寄回书信。
端和窝在院中逗猫儿, 父亲派人喊她去前厅的时候,端和面上还带着一丝莫名与不知所以的,还夹着几分好奇,似乎是真的想知道自己那位院长表舅寄信来是作何。
端和慢悠悠地出了自己的院子,不过刚转了个弯, 就见端祀自前方拐了过来, 不由对着端祀的方向喊道:“兄长!”
端祀倒是不比她一惊一乍,看到她面上带着浅笑, 回道:“胞妹也是去父亲那里吗?”
“兄长也是?”端和心想真的一惊, 她以为父亲只是喊她去问问话, 怎么兄长也去了。
端祀颔首回她,面上笑意更深,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端和踱步走到端祀身旁,小声道:“兄长寄信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吗?”
端祀闻言沉思片刻,像是真的在考虑自己有没有加什么东西,半晌沉吟未决,“好像......我记得自己....似乎...放了什么来着。”
端和在一旁急的瞪眼,怎么觉得兄长今日画风不对,有点像闻人景那个憨憨,可端和心里干着急半天也不见端祀吐出几个字来。
端祀盯着胞妹面上急迫看了看,突然笑着开口,“没有,就把你的东西寄出去了。”语毕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的更欢了。
端和闻言猛地翻了个白眼,“是不是闻人景又寄了信回来?”
端祀心情是真的好,点了点头。
端和心下了然,果然只有闻人景那个憨憨的沙雕气场能隔着几千里影响别人,而且毒性之强都能让燕楚的瑞世子在明面上掉智商。
闻人景与兄长回信依旧是半月一份,实在忙的时候也是一月一份。闻人景废话多,写个信话也多,一写一沓的那种。
此前闻人景与礼部尚书闹矛盾,一个人跑去宁江景行书院,还死活不会尚书大人的信,结果胤康十年被兄长从景行书院骗了回来,回瑞京第一天就被尚书大人拽着衣领揍了一顿,倒是老实了不少。
礼部尚书被嫡子的倔脾气给闹的,打了一顿解气也就不计较了。毕竟比起与家中闹决裂不回信的别扭,这儿子还是得要的,不入仕就不入仕吧。
小厮在前方带路,兄妹二人并排而行,端祀想了想开口:“闻人景下河摸鱼摸到了水蛇,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摸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结果摸出一条水蛇,还反咬了他一口,听说最近右手肿的不成样子。”
端和静静地听着,果然瑞京唯一一个认认真真当孩子的人就是闻人景了,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一点没想过装深沉。
说起闻人景,端和倒是又想起来了,当年兄长也是打算前往景行书院的,皇室不用参加科举,在哪里求学都一样,当年兄长也是顾及自己才留在瑞京的。
这样想着,端和直接开口了,“兄长其实早就想去宁江了是不是。”
端祀大方地承认,也不介意自己心中想法被胞妹发现,“是啊,瑞京待久了就会想去别的地方。”
不说出了瑞京行事方便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瑞京其实一点儿也不好。不是说地方和居住不好,瑞京反而是有名的宝地,只是天子脚下,阶级尊卑分明,不免让这里的人也染上权力的弊病。
瑞京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官味,优越感以及被权力熏陶的出了问题的灵魂。
到底是燕楚京畿,与外省的氛围相差甚远。燕楚海晏河清,国力强盛,有九州最辽阔的苍穹,可唯有瑞京的空气里满是血腥。
瑞京的空气,早已经被程道远这样的人和带着血的阴谋诡计玷污了。
但是宁江不同,宁江位南,比之瑞京更靠南方,地势平坦,河道棋布,湖泊众多,燕楚建国以来大兴水利,特别是顺德十四年南地暴雨积洪一事,修阜都渠,施水利使其勾连,历来有“水乡泽国”之称。
他去过几次,钟灵毓秀之地,地杰人灵,一呼一吸都比瑞京顺畅,宁江多雾,那些雾气似乎都能洗涤浊气,让人变的通透澄澈起来。
那里的人,最恶都比不过瑞京的末梢。
“郡主世子,到了。”就在端祀心下情绪翻涌之时,带路的小厮停下脚步,对着两人躬身施礼道。
端祀闻言定神,两个人同时走了进去。
端和于堂下站定抬首,见堂上坐着父亲母亲,一侧还有侧妃季氏和如今八岁的端韵。
端和俯身施礼,对着两人一拜:“父亲,母亲。”随后对着季氏一拜道:“季侧妃。”
端祀同样施礼:“父亲,母亲,季侧妃。”只是不同端和,端祀的声音是惯常的沉稳,一举一动堪称模范。
比起端祀,端和施礼就显得比较闲适,倒不是她不认真,只是和兄长相比的规矩一板一眼,她的礼节确实看着像走流程。
堂上主位的瑞王看着堂下的嫡子嫡女,一向严谨的面色温和,仔细看去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对着两人出言道:“都是虚礼,别站着了,坐吧。”
瑞王对自己的儿女都算可以,不会过多苛责,只是男嗣会稍微严厉些。原先瑞王不苟言笑,说什么话也是正襟危坐,可近几年脾气是越发温和了,特别是对嫡子嫡女。
端阙心下透彻,祀儿与皇太弟关系甚笃,又得今上赞誉。和儿更是让燕楚荒地得以利用,让北伐军粮多了保障,如今又成了地方百姓口中的“童子娘娘”,这样优秀的儿女,怎么能让他不和颜悦色。
坐在季氏旁边的端韵看着两人,也糯糯地喊了一句,“郡主姐姐,世子哥哥来了。”
端和对端韵的话笑着点头,她很喜欢端韵,季氏是个安分的,端韵也是个小可爱,从小到大都透着一股呆萌气,不过大抵是因为侧妃之女,偶尔也会听话的让人心疼。
端和对端韵也多加照拂,反如此一来反而有种吾家有女的感觉。
端韵见郡主姐姐对自己笑了,当即笑得更甜了。端韵年纪小,人可不笨,她知道郡主姐姐对自己好,也知道郡主姐姐是个好相处的。并且端韵深知作为瑞王庶女的自己其实比外府上庶女都幸运的多,父王对子女一视同仁,母妃也十分大度,母亲如今作为瑞王府唯一的侧妃,过的也十分悠然,她这个庶女比起外府嫡女也一点不差。
“今日收到了苏表兄的信,说是想让你们去宁江学习学习,所以来问问你们。”端章氏开口,这信最先是她收到的,只是信里说的她得问一下王爷再做决定,这才喊了王爷来。
我们?端和心下错愕,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连忙侧首去看端祀,她信里可没有说兄长也去,还说没加东西!
端祀垂眸视地,不去看胞妹,他只是改了些说辞而已,确实没有加东西。不过那二十三的信却是有些东西,实在是难为她一个糙人写的这般行云流水了。
“和儿觉得如何?”瑞王开口,见女儿不应,当下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见和儿盯着儿子的头顶看,以为是不想去,不由开口劝阻道:“宁江苏氏可是江南名门,宁江在燕楚也一直有享有美誉,和儿一定会喜欢的。”
端和这个动作才不是不想去,她只是一时间不太适应突然变成白切黑的兄长,只是她转个头父亲居然就给她台阶下,人生果然处处有惊喜啊。
端和心下清了清嗓子,无比自然地顺着父亲的话接了下来,“既然父亲觉得好,那女儿就去吧。”
端祀坐在一旁缄默,堂上地板都快被他看出个洞来,等到胞妹表完态,才慢悠悠地抬首道:“胞妹去,儿子自然得去看着点儿。”
端和面上带笑,心下猛翻白眼儿,端祀果然变成了白切黑,他不是以前那个单纯对她黑里透白的兄长了,兄长是不是跟着闻人景学坏了?!
“宁江气候不同瑞京,这几日一直有雨,苏表兄说过几日启程,到了宁江刚好能赶上雨停。”端章氏见女儿松口,心下也是一松,又想起信中所言,忙道。
季氏在一旁喝饱了茶,看着郡主和世子的举动笑了,果然还是孩子,笑呵呵地开口,“郡主去了宁江,可就难回来了,宁江路遥,怕是路上就得十几天走,郡主没出过远门,可得一阵儿折腾了。”
端韵也糯糯地开口,面上还有未褪下去的婴儿肥,声音甜软,“那郡主姐姐去了宁江还回来吗?”
“回来的。”端和应道,不说别的,春节她就必须回来。
端章氏在一旁也道了句:“去了宁江多跟着表兄学学,世子也是,学不下表兄三分文采就别回来了。”
端祀难得被母亲怼了,心下冷哼,别说三分,七分都能给他学来。
“什么时候走?”端和抬首看向母亲问道
“再过七天,这几天母亲给你收拾行李,要带什么事先告诉母亲。”
端和乖巧地颔首。
七日转瞬即逝,端和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在院里睡了一觉,睡醒就有丫鬟告诉她今日启程,可实际上她确实度过了无比颓丧的七天,颓废的仿佛是自己迟来的高三毕业假期。
端和收拾好出了门,眼见拉马车的马匹中夺目的照夜,上前摸了摸它雪白的毛,照夜是她特意让母亲替她备上的。
此前在瑞京,御马需要去专门的马场,到了宁江她就可以骑着照夜上街了。
端和一脚踩上小方凳上了马车坐好,端章氏上前将马车帷幕放了下来。
帷幕卷起阵阵清风落下,端章氏一手轻轻挑起马车帷幕,对着马车里正襟危坐的女儿道:“去了多跟你表姐和表兄学学,还有,”端章氏的话一顿,眼睑半阖,摸了摸女儿温软的发丝,声色莫名,“以后想干什么可以直说,就不必拜托表兄了。”
前日表兄又寄回了一封信,信纸足足写了二十三页,却都是和儿的卖惨。不想订亲可以直接告诉她的,瑞王府圣宠犹在,和儿不急一时,瑞京的年轻公子没了,燕楚还多着。
端和闻言整个人都僵在了马车里,看吧,都知道她是出去避风头的了,表舅不靠谱啊。
只是端和心里发苦,妈妈你早说啊,那样她就不用对着信纸哭诉自己的凄惨了,她寄给表舅的信可是她憋了三天才写好的,保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顺带撒娇卖萌了一把,就差抱着表舅大腿嚎了。要不怎么能让表舅愿意帮她一把呢。
结果现在告诉她想干什么就直说,母亲这话说的,端和一瞬间觉得自己白白写了二十三页小楷作文。真是的,妈妈你这么通情达理早知道我......我唉......算了,宁江还是得去的。
这可是她不多的出远门机会,出了瑞京没了父亲母亲看着,她就是脱缰的野狗,她才不要守在瑞京。
不过对着母亲这样的语气,端和还是稍有歉意,低下头拉住马车里乱窜的同学,歉声道:“让母亲失望了。”
“没事的。”端章氏抚着女儿的发丝,都这样长了,女儿也这般大了。出去也好,多出去几年,也算多留在府里几年。
“去吧。”端章氏松开了手,马车帷幕落下,两人也被一张缎子隔了开来。
端祀今日上了马不打算坐马车,瑞王盯着愈发清瘦修长的嫡子与嫡子眼中愈晦涩的眼神感叹,到底是长大了,做什么他都已经拦不住了。
端祀身下乌骓扬蹄嘶鸣,似是忍不住现在想跑几圈一样,端祀手里握紧了马缰,一手安抚着身下的马儿稍安勿躁。
行李准备好,太阳也快从云中探出头来,瑞王站在王府的朱门外,匾额上的瑞王府三个大字将他衬的伟岸,瑞王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吐出那几个字来,“去吧,路上小心。”当时应的好,现在见他们要走,倒是突然就舍不得了。
端祀坐在马上对父亲施礼,复尔握好马鞭缰绳,拍了拍乌骓,乌骓轻轻抬了抬蹄,一行人上了官道。
端章氏到底舍不得女儿,还是对着马背上儿子的背影道:“照顾好和儿。”即便她知道就是不说,祀儿也会照顾好和儿,可她还是想说一句。
“儿子会的。”是少年清冽的嗓音,破开了离别的阴霾,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