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刘盆子对于赤眉军的认知来看,他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形势所迫。
樊崇这个人还算比较朴实,起兵之初,他手下的军队其实是杀富济贫的,颇有些江湖好汉的义气。看到百姓挨饿,樊崇甚至会伤心哭泣,用军中的粮食来接济,因此颇得青州百姓的欢心。反而是官兵喜欢四处掳掠,扰民程度更甚于盗贼。
当年在民间传唱着这样的歌谣:“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太师指的是新朝太师王匡,更始指的是新朝更始将军廉丹,这两人奉王莽之命去剿匪,没想到竟比匪更匪,直抢得民不聊生,没法过活,反而纷纷加入匪帮,站到官兵的对立面去。
那时候的赤眉军真正称得上是义军。只是到了后来,队伍越来越庞大,时刻面临着粮食问题,连自己都养不起了,便顾不了许多了。杀富依旧是杀富,可济贫是再也做不到了,甚至最后贫富不计,一体下手劫掠。到了这个时候,赤眉军便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土匪军队。
刘盆子判断,樊崇等人还有对百姓的同情之心,也会有那么一丝认同感和归属感,因为百姓的现在就是他们的从前。
这时杨音说话了,“不瞒陛下,我之所以起事,便是因为受了官府的欺压,无法再忍,凭着胸中一腔血气奋力一搏,想要讨还一个公道。可慢慢的,我们越打越强,却忘了从前的志向,开始到处欺压别人了,我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我在想,我现在和当初欺负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我是不是也变成了百姓眼中的恶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我们讨还了自己的公道,却把不公留给了别人,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你们说,我们还是当初的义军么?”
他的话里有深深的情感,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一时众人都不说话,只有徐宣抚着杨音的后背,似是要给他一些安慰。
刘盆子打破了沉默,说道:“大司农说的极是,朕有时也在想,难道这个世道只有强者才配生存?那些穷苦的百姓便只能任人欺辱?若是能不分贫富贵贱,给天下万民以公道,哪怕能做到一分两分,朕也算没有白做这个皇帝。”
杨延寿道:“陛下乃仁义之主,诸公乃贤德之臣,上下贤德,何愁我大汉不兴?”
左大司马逄安却叫道:“话是这么说,可兄弟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进了长安城,不让他们好好地发笔横财,怎么向几十万士卒交待!”
在他的心目中,这事儿没什么好商量的,提兵杀进去,把那些达官显贵全都咯嚓了,然后挨家挨户地搜罗金银财宝就是了。那些仁义大道都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钱财面前,谁还记得什么公道?
杨延寿道:“我军举大义数年之久,每破一座城,将士们都会发笔横财,这样的富贵数之不尽,可之后又如何呢?钱财能花得几日?不过是一月半月富贵而已。可若如陛下所言,与百姓休息,变掠民为治民,则诸位有功之臣得封高位,可得万民之供养,可得家族之兴旺,子孙皆衣食无忧矣。即便普通士卒,亦可得陛下钱财田亩之赏赐,全军皆可得温饱,何必流落四海,出生入死,不得片刻之休息!”
谢禄道:“你们读书人会说,我辩不过你,可将士们眼中只有眼前的富贵,哪管得了儿孙之事!”
逄安忽然站起,嘶啦一声扯开衣服,露出赤裸的上身,上面是一条条扭曲丑恶的疤痕,他指着身上叫道:“你说得轻巧,老子打了八年的仗,全身上下受伤十几处,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破长安这一刻的快活!三老,兄弟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这天,你一道命令,这也不准,那也不让,连这么一点快活都不给,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现在就散伙!”
“逄少子,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樊崇厉声喝道,“陛下召我等来,是要商讨军机,有想法便说,就是说错了,陛下有心胸有气量,也不会怪罪我等,怎么动不动就要散伙呢,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他话音刚落,小皇帝却站了起来,也将身上的皇帝衣服脱下,躬身施礼,他这一施礼,帐内几人都慌忙站起还礼。
徐宣道:“陛下为何如此,臣等经受不起。”
刘盆子表情极为严肃,说道:“我本军中一牛吏,无德无才,诸君强立小子为帝,德诚深厚,我本想入了长安,便可安定天下,使百姓得太平,与诸君共富贵,卿等为忠臣良将,我为太平天子,我等皆可留名史册,与星月同辉。可如今看来,诸君设置县官而为贼如故,数十万贼兵暴虐关中,此事传之四方,天下百姓必将怨恨,对我等何谈信任与归附?这都是诸君所立非人,是我刘盆子德行不够,才智浅薄,不堪此任。我欲还乡,请诸君另择贤能者立之。”
说着将案上的玺捧起,奉与徐宣,说道:“请丞相收了此玺。”
徐宣哪里敢接,立即拜伏道:“臣不敢,陛下不可!”
樊崇为首,几个人都跪倒在地,便连逄安也随着跪拜。
杨音脸上泪水横流,说道:“陛下,陛下切莫说这样的话,陛下仁德爱民,才智超绝,实乃仁慈贤明之主,臣愿终生侍奉陛下!”
刘盆子道:“我不忍在祖宗宗庙之前,见长安百姓遭灾受虐,请诸君容我退位!”
樊崇脸色通红,叫道:“陛下先坐,这事儿咱们可以商量。”
徐宣道:“陛下若如此,将致臣等于何地?天下人会说是臣等逼走了陛下!”
刘盆子忽地厉声道:“这大好的长安城摆在面前,尔等不思如何保护,反要将其洗劫!王侯之位、功名富贵送到尔等之手,尔等却偏要做贼!你们要做贼倒也罢了,非要让我一个牛吏做这贼首作甚?难道是等天下人群起攻之之时,杀我以塞责,保全尔等的性命么?我刘盆子若有过,自当受之,如今之事,与我有何相干,要代尔等受此大过?”
刘盆子激动得面色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时他的想法就是:妈b,老子不干了!你们爱咋折腾咋折腾去,以后你们就是闹上了天,也和我刘盆子无关!
帐内一片混乱,已惊动了帐外的侍卫,牛得草在帐门外叫道:“陛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刘盆子大声道:“给我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走!”
说着就向外走,忽觉双腿一紧,已被人死死抱住,低头一看,见徐宣和杨音一左一右,各抱住他的一条腿,二人皆在流涕。
徐宣泣道:“臣等有负陛下,请自今日起不复放纵,请陛下勿弃臣等而去。”
樊崇道:“陛下勿去,我,臣愿遵陛下号令,和百姓约法三章。”
众人连拖带拽,将刘盆子扶回座位,重新奉上衣服宝玺,刘盆子却不肯受。
徐宣道:“臣等已知错了,陛下却不肯宽宥吗?”
刘盆子此时已平静了许多,他知道现在是争取自己权力的最好时机,万不可一时心软,轻易被他们哄回来。
他站起身,说道:“我能为帝本非我欲,岂非天意?我不过是一牛吏,有温饱即可满足,岂望为县官乎?县官之贵重,在于命令皆从自已所出。若诸君以县官之名奉之而不遵其令,还不如无此县官。尔等肯用我之名,只在今日;如其不然,请诸君更侍他人。我不能坐拥空名之上,成为另一个昭帝,更不愿任人处置,成为另一个昌邑王。”
汉昭帝刘弗陵做了十几年皇帝,国家大权都掌握在权臣霍光之手,政不由已出,心情定是苦闷异常,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而昌邑王刘贺则更惨,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霍光废掉,之后终生被监视居住。
刘盆子这是和五大头领摊牌了,要不就做真正的皇帝,要不就不干了,拍屁股走人。这是一个意实之外的摊牌,不知怎么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但是他并不后悔,也不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总是弄权玩阴的,咱就和你来明的,就看你们敢不敢给个痛快话!
可徐宣的感觉却不一样,他心里还真有点虚。中军大帐在营地的中间,原来是樊崇的大帐,皇帝来了之后樊崇专门让了出来,大帐的守卫在皇帝自己的卫队手中,虽然卫士营就在左近,要真就这顶大帐说来,离着最近的当然还是外面的皇帝侍卫,他们五个人带了些随从来,都在帐外,加在一起有二三十人,和几百人的皇帝卫队比起来明显处于下风。
因此现在可以说是在小皇帝的地盘上,皇帝要是一翻脸,就得当场火拼,火拼的结果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现在皇帝把话挑明了,他们能说不吗?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说的还都在理上,哪怕是说假话骗一下这孩子,该说的也必须得说。
虽然徐宣是丞相,名义上是百官之长,可他们实际上的老大是樊崇。因此徐宣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樊崇。
樊崇已率先跪拜,说道:“陛下,臣是个粗人,若是说话冒犯了陛下,请你不要见怪,臣听明白了,陛下说得有理,臣愿意听从陛下的号令。”
于是其他人也跪了下去,说道:“臣等唯陛下之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