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慕铮清清嗓子,终是把好看两个字又咽下了,他道:“我瞧她在你病时那紧张劲儿不似作假,单凭她对你这点真心,你们自个儿商量罢,她若想留,便留,若想走,就走。”
钱娇娘带了些古怪地瞅他半晌,邢慕铮问:“你瞅我做甚?莫非还以为我对她有意?”
钱娇娘干笑两声,“这倒也不是。”
邢慕铮冷哼一声,好似嘀咕了一句这还像样儿。钱娇娘想了想,又问道:“那她若是想留……杭相那边好打发么?”
瞧他那副架势就知不好打发,“明儿我带你去洪哥那儿见一个人。”邢慕铮凑过去,与她耳语两句,钱娇娘听完抬眸盯了他片刻,迟疑点了点头。
红绢在门外求见,她是奉了钱娇娘的命令去叫厨房煮了两碗面来。钱娇娘在宴席上被清雅拔高得只吃了几片青菜叶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红绢将碗面端进来,钱娇娘一闻着香肚子就咕咕叫了。邢慕铮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钱娇娘只当没瞧见,只是耳朵悄悄儿红了。
邢慕铮指着另一碗面问:“这是谁的?”
红绢道:“夫人吩咐给清雅姑娘准备的。”
邢慕铮坐下来拿了银筷,“叫厨房再煮一碗给她送去,这碗我吃了。”
红绢忙行礼出去了,钱娇娘瞪眼瞧这厚脸皮的人果真抢了清雅的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还有脸招呼她,“不是饿了么,还不快来吃。”
钱娇娘想想饿死是大,也就不啰嗦坐下来埋头就吃。夫妻二人才从太子宴上回来,个个像饿死鬼投胎,不出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大碗汤面,甚至不约而同地把汤都喝了个精光。
邢慕铮看看钱娇娘的碗,钱娇娘看看邢慕铮的碗。钱娇娘干咳一声,邢慕铮拿起红炉上的小铜壶为钱娇娘倒了杯茶,她盯着黄澄澄的茶水,并未伸手去拿。
“现下吃也吃饱了,咱们是不是该谈谈条件了?”邢慕铮拿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里头的茶梗,慢条斯理地道。
钱娇娘本来要打个饱嗝的,闻言那嗝都咽回去了。她缓缓拍拍胸口,心提了起来。这厮莫非真要趁这事儿钻空子了么?
“什么条件?”她警惕地看向他。
邢慕铮抬眸瞅她,见她一脸戒备,挑了挑眉,“你这般紧张,是怕我提什么条件?”
钱娇娘瞧他眼神古怪,“侯爷肚子里的墨汁比我喝过的水还要多,我哪里知道侯爷提什么条件。”
这是夸他么,怎么听着不对劲儿?邢慕铮拧了眉。
钱娇娘偷瞄打量他的神情,她真不知邢慕铮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要逼她干那事儿?要她答应没名没份跟他?亦或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可是倘若他真拿清雅的事儿来要胁她,她是该假意接受,还是……钱娇娘正心乱如麻时,却听得邢慕铮道:“娇娘,我要你明日之后的五日里安份些。”
钱娇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还不能听明白邢慕铮的意思。她眨眨眼,将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要她后五日……安份些?她哪一日不安份了?钱娇娘很想反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眼中闪过狐疑,他难道是……“侯爷这话是何意?”
邢慕铮轻笑,“你自是知道我是何意,我只要你一句准话。”
果然!他是知道了她这些时日背着他的动作,只是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为甚只给她定下一个日子内安份?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怎么越发地看不明白了?钱娇娘直盯着他,邢慕铮却表情淡淡看不出破绽。
听上去像是一个划算的买卖。钱娇娘思忖再三,区区五日,他能掀起什么风浪?只用五日就换清雅清静,又有何不可?
“好,我虽不知侯爷说的是什么,但我答应便是。”
邢慕铮听她这般模棱两可的话竟也满意了,他点点头,爽快地道:“那成,明儿就去。”
他应承得这般干脆钱娇娘反而愣了,他这就信了?她讲的那话儿也可当作啥都不是啊。钱娇娘不由得问出了口,邢慕铮见她这般傻得可爱,忍了笑意道:“我信你。”
钱娇娘突然觉着自己犯傻了,她起身往外走,“丑儿呢,怎地一直没见着他!”
直到钱娇娘叮当当的裙铃远去,邢慕铮才收回视线轻笑出声。片刻后,黑眸笑意消散,逐渐染上杀意。
隔日一早,邢慕铮就让钱娇娘准备好了去洪泰府上,还把邢平淳也叫上了。钱娇娘还从没有大清早的去别人家作客的习惯,只是心想邢慕铮大概想尽快处理清雅的事儿,故而也不多说。钱娇娘听阿大说,昨晚似又有人想潜入侯府。
洪府离太子府不远,路过太子府时清雅道:“昨儿侯爷进来打断,我竟忘了问了,娇娘,昨日你与太子……没事儿罢?”她从未听说过太子是那等下作之人,是有什么误会么,还是她一直被杭致蒙在鼓里?
钱娇娘笑笑,“没事儿。”是了,她差点都忘了,还有一个脑子有坑的太子。
马车到了洪府,洪泰携妻于前厅院外相迎,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引了邢慕铮和钱娇娘步入正厅。钱娇娘一抬眼,就见正中上方供奉着威风凛凛的武神,香炉上空邈邈生烟,香炉下方,好似用玉盘供奉着一块……黑布?
洪泰叫来自己所有正庶子女,统共三男四女,让他们都拜见了邢慕铮,再留了两个与邢平淳年纪相仿的儿女,叫了一堆奴才丫头跟着,让自己儿女陪邢平淳去玩去。
邢平淳才离开,马长东就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驼背老头来了,洪泰让自己夫人先回后院,洪夫人会意,请钱娇娘与她一同去后院坐坐,邢慕铮却叫钱娇娘留下。
马东长与洪泰相视一眼,才与邢慕铮道:“慕铮,这一位便是江湖上易容第一人李千面,为逃避仇家追杀成了我府里清客,你有何事找他?”
钱娇娘闻言掠过一丝古怪,这李千面是马东长府上的清客,为甚邢慕铮要带她到洪泰府?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骆背小老头儿慢吞吞走上前,跪在地下行了个大礼。
邢慕铮让他起身,钱娇娘打量着李千面,他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头发灰白,脸上的褶子像菊花一样,眼皮垂得快看不清眼珠了,脖子上也皱巴巴地垂着,那手虽大,却也枯瘦如柴,弓起的后背就像盖了一口锅在上头。
钱娇娘道:“老人家既为千面大师,这驼背怕是不好隐藏。”
马东长一愣,他只见过李千面替人做的以假乱真的脸皮,倒还从未曾想过这个事儿。易容师年轻时当以自身习术,若驼背常在,岂不极易认出?
李千面用干哑如吞炭般的声音道:“小老儿这驼背并非天生,而是后来被仇家打的。”
钱娇娘了然点头,“我想到什么就讲了,老人家莫怪。”
李千面冷哼一声,“夫人既信不过小老儿,小老儿也不必留在此处。马爷,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马东长连忙拦住李千面,他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不过本事是真的,便好声好气地劝抚他几句。钱娇娘站起来走到李千面面前,正想与他道歉,忽而吸了吸鼻子,眼中幽光忽闪,她扭头看向邢慕铮,只是马上又转回了头。
邢慕铮走来到钱娇娘身边站定,拱手与李千面道:“内人心直口快,邢某替她与李爷道歉。”
李千面抬起老皱的眼皮,瞅向原本高高在上的定西侯,似是不想他如此平易近人,还能替他夫人道歉,马东长暗地里戳戳他,李千面干咳一声,“你果真是与小老儿道歉?”
邢慕铮看看钱娇娘,与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转头道:“自然……是假的。”话音未落,邢慕铮竟就一掌挥向李千面。
洪泰与马东长皆惊,只见那李千面下腰躲过邢慕铮掌风,并凌空往后翻了一个跟斗,半跪停在门边。“定西侯这是何意?”李千面哑声问道。
马东长不想这平常看上去走路都快走不稳的老头儿竟有如此功夫,洪泰不知邢慕铮为何试探李千面,他扭头看去,只听得邢慕铮道:“既见本侯,为甚不以真面目示人?”
马东长大惊,这李千面在他府里坐了大半年,他竟然还不知道他是变脸的!
李千面显然也愣住了,他哑声道:“侯爷怕是误会了,小老儿并未……”
邢慕铮懒与他废话,抬手一挥,李千面只觉脸皮上闪过凛厉寒气,听得背后铛地一声。他吞了吞口水,眼珠子移至边上,只见自己几缕头发丝儿飘然落地。他再小心翼翼往后一看,只见门柱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马东长定睛一看,李千面的脸皮被邢慕铮刮破,竟然滴血未出!他大喝一声,“李千面,你究竟是何人,胆敢戏弄你马爷!”
李千面刮了刮自己的脸,就知道自己露馅儿了。他顿了顿,旋即哈哈大笑。那笑声没有丝毫老气,反而清澈如少年。马东长愈发吃惊,叫李千面赶紧露出真面目,李千面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用少年音道:“马爷莫怪!”
说罢李千面头一低,用力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男儿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马东长看他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顶多不过十八岁,竟然以老者之态在他府里住了半年。马东长瞪眼,质问他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欺骗你马爷,不想活了么!”
那青年嘿嘿直笑,“马爷,我没骗你,我的确是李千面!”
马东长骂了一句粗话,“爷信你个鬼!老子从几十年前就听说李千面,怎么可能是你这毛还未长齐的小子!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那青年在身上东摸摸西摸摸,竟摸出一团东西扔到地下,钱娇娘一看,好似是塞了棉花的皮甲。青年直了腰身,居然跟邢慕铮差不多高,他像是解了封印似的伸了个大懒腰,舒服地长叹一声,“李千面是我师父,他死的时候已经把李千面的名头传给我了,因此我才是李千面!”
“李千面死了?”马东长皱眉,“那你假扮老头投奔我想干什么!”
如今年轻的李千面道:“我师父是被人害死的,我一路调查发现,害死他的人就在永安之中,因此我假扮我师父投奔马爷,就是想替师父报仇。只是没想到,竟有人能一眼看出我的易容之术,”李千面瞅向邢慕铮,又眯眼瞅钱娇娘,“并且,还不止一个人。”他自认已将师父的易容术学了十成,只是不想今日一再掉进沟里。这两口子究竟是如何看穿他的易容的?
马东长和洪泰也顺着视线看向钱娇娘,方才她的确有丝古怪,难道这妇人真看出李千面不对劲儿?她不过向慕铮使了个眼色,慕铮又是如何知道李千面是张假脸皮?
邢慕铮沉默地盯着李千面,似是在权衡他话中真假。
管家匆匆忙忙进来,与洪泰等人禀有圣旨来,洪泰忙让人设了香案,与邢慕铮和马东长一同出去接旨。阿大和王勇奉命进来,一左一右地守着李千面,李千面也不在意,一面吹口哨一面将他脸上手上的假皮撕了干净,还背对众人不知从牙上取了什么出来。李千面再一转身,已是一排闪亮白牙,他对钱娇娘眨眨眼,笑得很是乖巧可爱:“大姐,你长得真好看,难怪能当大官夫人!“
钱娇娘寻思着此时来的圣旨,闻言笑了,“你这说的我怪难为情的,我也就普通好看。”
李千面笑容僵在脸上,她这说法看不出来难为情呀?
阿大和王勇忍住笑意。
李千面捂拳清清嗓子,又问道:“大姐,你方才是怎么看出来我易容了?”
“我没看出来。”钱娇娘无辜摊手。
难道她恰好看了她夫君一眼,哪里有这般巧合!李千面将信将疑,只听得钱娇娘继续缓缓道:“只是你的身上没有老人的味儿。”
“啥?”李千面傻了眼,老人的味儿?就他师父身上那味儿?李千面用力嗅了嗅自己身上,果然啥味儿也没有!她单凭这个就发觉他不对劲了?这大姐……“那你夫君怎么知道了,你咋告诉他我身上没有味儿的?”她就看了她夫君一眼,那个侯爷就知道了?还是他俩之间有独特暗语?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其实钱娇娘也不知道自己为甚要看邢慕铮,她望过去就后悔了,也没指望邢慕铮能明白,没想到他竟然真过来了,而且还发现李千面的异样,他是怎么发现的?
李千面可挫败极了,这万一那大哥告诉他另一个破绽,他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片刻,接旨回来的邢慕铮等人快步而入,邢慕铮来到钱娇娘面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问她,“如何,这人能成么?”
钱娇娘道:“只叫他做一张皮脸,当无大事罢?”
邢慕铮点头,“那你自个儿看着办,我马上要进宫一趟。”
“那我……”
“你便留在洪哥家耍一耍,上回洪哥说要送你见面礼还未送,你便在此慢慢挑一样喜欢的,等我回来接你们。”
钱娇娘看在他替她找了个易容师的份上,她点点头。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儿。”
他这会儿又提醒她这事作甚?钱娇娘觉着哪儿有些怪,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又点头。
邢慕铮勾唇笑了,墨眸凝视她,“乖。”
钱娇娘噎了一下,脸刷地红了。她以为自己已够厚脸皮了,没想到他更加不要脸。这话也能脱口就说的么!
邢慕铮却是没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转头又去寻洪泰去了。钱娇娘不知道他与洪泰说了什么,只知道洪泰表情很是严肃,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怪。
皇帝突然又召邢慕铮入宫,莫非因为太子的事儿,还是杭致找了麻烦,亦或二者皆有?
邢慕铮很快走了,将王勇阿大等人都留在了洪府,只带了李清泉去。午膳过去,晚膳过去。终于月明星稀时,李清泉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地回来。
而邢慕铮,被皇帝软禁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深夜,邢慕铮独坐在皇宫御书房旁的静室里,面对一盏孤灯。泰康帝今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大发雷霆,要他在御书房跪了一下午,又要他在此彻夜思过,直到想明白了才能出这静室。邢慕铮脸上看不出什么忐忑,手里拿着一本泰康帝留下的道德经,只是半晌不曾翻一页。他寻思着钱娇娘得知他被软禁了当是何等情状,想来想去,大抵是没有伤心难过,只是拍桌骂他狡诈罢。才思及此,他就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不免失笑。
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这厢钱娇娘听说了邢慕铮被软禁在皇宫里,气得直拍自己大腿,直嚷嚷着上当了。她着实觉着自己大意了,邢慕铮被软禁,该是多好的机会,她若是现下去添把柴加些火,那不是将邢慕铮逼上绝路了么!偏生她又应承他啥事也不能干!
清雅也很是稀奇,“娇娘,莫非你知道侯爷要被软禁,因此让那事儿先停下来?”清雅说的那事儿,是钱娇娘去雾灵寺那日就准备好的计策。
钱娇娘唉唉作叹,“我若是知道他要被软禁,就更不想让那事儿停了!”
“那你为什么……”
“唉,我着了道儿,不提也罢。”钱娇娘颓废摆手。可惜了,怕是惟一一个大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