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时间越久,自己的学问越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多,岳山就越觉得他和这个时代的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种区别就体现在思想上。
前世网上流传这么一句话,人类很难超越时代的限制去思考问题。大多数人都会被时代所约束在原地打转。
就以改朝换代为例。
朝廷无道民不聊生,就会有人举起反旗吊民伐罪改朝换代。但那些屠龙者并不能拿出更好的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们只能用最粗暴的方法把之前存在的问题全部打烂,然后按照之前的套路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个几乎一样的政权。
结果就是,这个政权就一步步变成恶龙,最终被新的屠龙者给杀掉。王朝更替的死循环就是这么产生的。
大唐从上到下,从李世民到长孙无忌再到普通百姓,都想摆脱这个死循环让国家永远强盛下去。
但站在历史的高度去看就会发现,他们想出的办法都没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所有的尝试最终被纳入了死循环体系。
因为他们无法跳出时代的局限看待问题。
岳山就是站在历史高度的那个人,他不敢说自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到他穿越的时候都没有解决,他何德何能啊,敢说自己能做到。
但他敢说自己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看的更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唐的弊病在哪。他提出的方案不说有多优秀,绝对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
解决死循环的美梦他不敢做,但延缓死循环的到来,给后人创造更多的思路和机会,还是可以的。
超然时代就必然会显得格格不入,会和其他人产生争执摩擦,甚至遭到反对和攻击。
反对他的可能是利益受损的既得利益者,也可能是一心求稳不愿意瞎折腾的保守派。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三冗问题积重难返,王安石本人又急于求成。
解决冗兵问题把军方都得罪了,解决冗官问题把所有文官都得罪了,解决冗费问题干脆把所有既得利益者都得罪了。
所以他遭到的反扑非常强大,强大到连皇帝都扛不住了。
岳山就吸取了他的教训,改革的时候不能心急,更不能一次性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拉一帮打一帮才是最好的办法。
李世民和关陇权贵想打压山东士族,他就趁势创立了新学。既满足了李世民的需求,又初步宣扬了自己的思想。
通过新学他吸引了一大批志同道合者。虽然这些人依然没能跳出时代的窠臼,但都具备探索之心,愿意接受新的思想。
其后创立学政体系、大兴科举,都是在挖旧时代的根基。但这两项政策受打击最大的是文化士族,非常符合李世民和关陇权贵们的想法,所以获得了他们的倾力支持。
文化士族想要阻挠,首先就要面对他们的反击,岳山这个改革者反而被隐藏在了幕后。
其后关于政府机构的改革,先在地方衙门搞出了三班六房。别的改革都是裁汰官员,他的改革完全相反,不但不减还增加官位,大大加强了衙门的权力。
所以这项改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即便有部分保守派想反对,也被其他人给打压下去了。
后面把司法权和行政权割裂,确实损害了地方行政主官的权利,但很符合李世民分权的想法,又获得了法家的鼎力支持,也顺利推行了下去。
可以说他借力打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许多改革。
但不可能事事都有取巧的机会,随着改革的进行,终有一天他会和旧时代的人正面碰撞。
这次和长孙无忌的矛盾就是源于此。
长孙无忌也希望大唐传承千年万年,甚至还会为此努力。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死循环里,自然也就无从考虑解决死循环的事情。
他希望李承乾平平安安长大然后接替皇位,这样最稳妥也最符合他长孙家的利益。至于李承乾能不能当好这个皇帝,那以后再说。
岳山也希望李承乾继位,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为君的标准。且从小就受到他的影响,对新学对改革持支持的态度。
但还不够,他希望李承乾走出舒适区,去经历各种磨砺。只有更好的李承乾才能和他一起去研究死循环的问题。
这就是岳山和长孙无忌等许许多多的旧派官吏的区别。
关于太子教育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都希望多施加一些影响,让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以前岳山还能和他们达成妥协,把李承乾的时间拆分一下,你教你的我教我的。
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再妥协的地步,必须要分出个主次来,岳山肯定不愿意让步。所以他和长孙无忌的碰撞是必然的。
当然,他之所以敢在这个时候和长孙无忌硬碰硬,是看准了李世民是个创业之君,又被他挑起了当‘球长’的欲望,大概率也希望自己的继承人是个创业之君。
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趁此机会告诉和长孙无忌有同样想法的人,这就是我教育太子的方法,有意见就放马过来。
比如眼前这个叫于志明的家伙。
岳山去花园找李承乾,老远就听到他在开嘴炮:“……清水候的著作以《独尊儒术》为最优,《论语正义》《教育》尚可入目,其余不看也罢。”
“尤其是格物之书,不过是研究奇技淫巧的杂术而已。您是储君,当随诸位先生学习圣贤大道……”
李承乾面色严肃,不停点头表示对方说的对,那态度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但他飘忽的眼神说明内心并非如此。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岳山,就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提高声音道:“岳候你来了,快进来。”
“拜见殿下。”岳山行礼道。
于志明这才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岳山,说人坏话被人当场听到,他有些尴尬。但却故作镇定的朝岳山行了一礼道:
“刚才非议清水候实非君子所为,然都是为了避免殿下误入歧途,请清水候谅解海涵。”
“哈哈……”岳山笑道:“理解理解,我写的书也不过是一家之言,宁詹士不喜欢也很正常。”
“正如我认为你教书育人的水平还不如童学的蒙师,根本就没资格在东宫任职一样。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着想,宁詹士乃谦谦君子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你……”宁志明没想到岳山会如此不留情面。
想指责说岳山羞辱他,可是他先侮辱人在先,实在没脸开那个口,只能顶着一张涨红的脸进退两难。
还是李承乾心软,给了他一个台阶:“宁詹士,你刚才不是说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吗,要不你就先过去吧。”
“喏。”宁志明如遇大赦,连忙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等他走远了,李承乾彻底放松下来一下瘫倒在椅子上,哀嚎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这伤还没好呢他们就盯上来了,还有没有点同情心啊。”
“呵呵……”岳山轻笑道:“虽然你是太子呢。怎么,这样就受不了了。”
李承乾屏退了左右,才道:“以前是真的受不了,恨不得把他们全赶出去。那时候每天就盼着下学,盼着周末去书院和同学一起做调研。”
“但这次受伤之后在听他唠叨,不知道怎么就觉得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了。”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说道:“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别忘心里去,他并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哈哈……”岳山突然畅快的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不错,大郎你真的长大了。”
李承乾有些不敢确定的道:“我替他说话,你真的不生气?”
岳山摇摇头道:“不生气,这说明你有了自己的主见并敢于去实践,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李承乾拍了拍胸口高兴的道:“那就好,那就好。其实我并不认同他的话,你的学问好不好我很清楚,只是他是父亲派来的,我不好不给他面子。”
岳山道:“我知道。宁志明有宰辅之才,让他去治国是一把好手。大郎你可以多和他亲近亲近,最好能收归其心为你所用。”
宁志明确实有大才,李治登基后成为宰相,颇有政绩。
李承乾诧异的看着岳山,叹服道:“他背后诋毁与你,你还如此盛赞他,真乃虔诚君子也。”
岳山摆摆手道:“就事论事而已,我认可他的才能,但说他教书育人的能力不行也非气话,而是真觉得他不行。”
“包括孔颖达、杜正伦、魏征等人,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良师。我有孩子宁愿让他当个纨绔子弟,也不会让他们来教导。”
“这……”李承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孔颖达名义上也是他的老师,只是这几年一直忙着建设学政体系和科举体系,没什么时间过来教导他了而已。
杜正伦也是他的老师,还是太子少詹士……魏征是宰相名臣,虽然不是他的老师,但也经常受李世民所托过来给他讲学。
这些人的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好,朝野都认同。现在岳山一口气把这些人全给否定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要说岳山想打击异己,也不像,孔颖达是他的铁杆盟友,他一样没嘴下留情。
要说岳山水平不行,那更不可能啊。新学创始人可不是被吹捧起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著作打出来的。
他茫然了,不知道谁对谁错。
岳山也看出了他的不解,道:“是不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李承乾老老实实的点头道:“还请老师指点。”
岳山道:“你这样想,当年他们给你授课的时候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有没有产生过厌烦的情绪。”
李承乾思索了一会儿道:“以前听他们上课心情很紧张,总是害怕那里做的不好被批评。然而不管我做的多好,他们总是一副你可以做的更好的样子,很少有肯定我的时候。”
“不只是学堂里,平时生活中但凡我哪里做的不符合他们心意,就毫不留情的指责。渐渐的我开始讨厌听他们讲课,后来甚至连他们这些人都一起厌恶起来。”
岳山又问道:“你在书院里呢?”
李承乾道:“书院里的先生和他们截然不同,做的不好他们才会批评我,做的好了会表扬我。很多时候我都没有做好,但比以前有进步,他们也会给予我鼓励。”
“在那里我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只要不过分不妨碍别人,没有人会来指责我。甚至有时候我还会耍耍小性子,先生们也不是一味的打压,而是先迁就我,等我性子过去了在施以训诫。”
“我感觉在这里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工具,想把我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在书院里,先生们是把我当成人来对待的。”
“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父亲和母亲。”最后他还小心叮嘱道。
“放心,我谁都不说。”岳山点点头,然后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他们不是合格的先生了吧。”
李承乾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显然还是有些迷惑。
岳山继续解释道:“教书育人是一门大学问,必须要刚柔并济。一味的刚强打压,很容易引起学生的逆反心理,轻则厌学,重则心理扭曲走向歧途。
“一味的溺爱又会让他们失去敬畏心,从而无法无天。这些话我在《教育》一书里专门花了好几个篇幅去阐述。”
“孔颖达他们教育你的方式就是以为的刚猛,他们忘记了你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且他们只教会你理论知识,而没有任何实践教育。理论和实践的关系我在《教育》一书里也重点提到过,你应该知道我就不赘述了……”
“综合以上因素,我才说他们不是合格的先生,连童学的蒙师都不如。”
李承乾这才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庆幸的道:“幸好遇到了你,要不然真不知道我会被他们逼成什么样子。”
你会被逼成什么样子?呵呵……说出来吓死你,老惨了。你确实应该庆幸遇到了我。不光是你,你们老李家都应该庆幸有我。
岳山心中吐槽道。
“好了,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证明他们非良师,而是想让你明白,有些时候并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他们有问题。”岳山说道:
“所以你没必要强迫自己。有时候可以尝试着把他们的话当成耳旁风,听听就算了。”
李承乾无奈的道:“可是他们会告诉父亲啊,我不想让父亲失望。”
岳山笑道:“他们找圣人告状,你可以找娘娘诉苦啊。只要你有理,怕什么。到时候有娘娘护着,你看圣人会不会责备你。”
李承乾迟疑的道:“这样不好吧。”
岳山道:“有什么不好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都说皇家无亲情,其实不是没有亲情,是你们都在压抑自己。”
“尤其是你,从小就和个小大人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的。这样固然会让人觉得你有人君之相,但你可知道圣人和娘娘因此失去了多少天伦之乐?”
“有些事情表面做做样子给外人看就可以了,自家人私下别那么克制自己。我要是你,保证天天把娘娘哄得合不拢嘴,到那个时候谁告黑状都没用。”
“所以有时候不能只怪别人,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李承乾苦笑不已:“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岳山能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事情积重难返。李承乾都这么过了十来年了,想改变太难了。
话说回来,他要是突然变成岳山说的那样,估计长孙无垢会被吓的跳起来,以为儿子失心疯了。
……
两人就这样一直闲聊,也没聊什么国家大事,主要讨论教育问题。
李承乾快要当父亲了,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培养孩子的问题,中途武畅也参与了进来。
就这样一直聊了个把时辰才尽兴而散。
等岳山离开之后,武畅面色严肃的对李承乾道:“刚刚传来消息,昨夜师父和齐国公起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