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日子里纪家全家都很忙碌,宁知府家开始按部就班的纳彩、问名,而虽然民间有着抬头嫁女低头娶妇的说法,但宁家官宦世家,纪家不过一介商贾,也并不敢很端着身份,不过是意意思思的推拒了一回,也就算全了体面。
有了上回花园偶遇的教训,贾秋月将纪清歌严防死守,只要她踏出竹茵院的院门,就会有正房里的丫鬟飞快的赶来,打着各种名义,一步不错的跟在纪清歌和珠儿身后,跟个尾巴似得,甩都甩不开。
珠儿心里有点毛毛的,总觉得这样紧盯迫人让她有种下一刻就要出什么事的紧张感。
纪清歌却并不曾说什么,丫鬟要跟,她便随便她跟,若是拦着不叫她去何处,她就不去,完全没有被盯梢限制的不悦。
倒是纪文雪又有两次遇到她之后,扭头去找贾秋月使性子,竟然也都被贾秋月给安抚住了。
“何必跟她治一时之气?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好言安抚住了纪文雪,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两家已经开始准备纳吉之礼,此礼过后两家便算是正式定婚的亲家了。
依照习俗,订婚是件大事,就算是普通人家,这一日都要置办一桌酒,请一请左邻右舍的,纪家江淮首富,订婚的对象又是淮安知府家的公子,这一份排场,自然是淮安城头一份,自十几天前就开始往四处散发请帖,毕竟纪家从商多年,有的是南来北往的结交之人,不提前留出人家路上的行程,这杯订婚酒只怕还喝不到嘴里。
“老爷,应了帖子的大多都是熟人熟面,只这程家的爷们儿以前没上门过,我心里也没个章程,老爷不妨与我说说,他有什么喜好?什么忌讳?”贾秋月最近一手操办纪文雪的订婚宴筹备,忙得里外不可开交,此时手边还摞了厚厚一沓子账本,都是为了订婚宴当日的采买调配。
“虽然他家与咱们家在那处茶园上争得厉害,但既然应了帖子,总还是要仔细招待一番的。”贾秋月柔柔的说着:“若是能因此缓和个几分,结交个善缘,日后老爷在外必然也是大有助益的。”
纪正则又何尝不想和程家搞好关系?生意场上,两强相争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强强联手同样也很常见,以他们纪家的财力,若是能走通程家的路子,日后起码在盐茶生意上分一杯羹总是有的。
可是想归想……这天底下的事也不是想想就能成的。
“程家在外走动的是他家二爷三爷,三爷此前远上了关外,能来喝咱家一杯酒的,就是这二爷——程进了。”
“那他……?”
“他?”纪正则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毛病不少,喜欢美食美酒美人,只是从不在这上边栽跟头。”
贾秋月疑惑的望过来。
“那程家二爷是头吃老虎的猪。”纪正则跟她说道:“就因了他声名在外,生意场上都知道他爱这三样,各种宴请酒席没有一回少了他,可他吃了喝了,一抹嘴,该不松口的还是照样不松口。”
贾秋月惊讶的笑道:“这竟是个奸猾的?”
“还有那美人,这程进好色也是出了名的,但凡他常走动的地界儿,花楼里都有他长包的妓子,不是没人给他送美人,可他却有一点,只收妓子和贱籍,不收清白人家的女儿。”
出身贱籍,收了不过是个玩意儿,哪天腻了转手就卖了,这样的身份,就算想吹枕头风都吹不成。
可那些四处寻来的小门小户的女孩儿,程进碰都不碰,哪怕送礼的人已经买下签了身契摁了手印,他转脸也就送回家,偶然遇到那贪恋富贵闹着不肯走的,程进就一句话——要跟他,就去教坊司入籍,入籍了就留下。
这样一来,哪还有什么枕头风可吹?程家他那一房里贱籍一堆,通房丫头也一堆,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竟是时常替换的,在外行商这许多年,好色之名也算是人尽皆知,可家中除了正妻,连个良妾都没得。
纪正则心头感叹了一番,回过神来就看见贾秋月正一脸的若有所思,只以为她在想着要如何招待好程进,于是说道:“他不是那一顿美酒一席珍馐就能软下来的,只照着以往招待贵客的例也就完了。”
“既是如此,回头外边花楼里叫几个舞姬和弹唱过来,你们外边男客的席面总也不好太素着。”贾秋月想了一时,不动声色的笑道:“既是宴客,总也准备周全了才好,没的叫人巴巴的来一趟又觉得不可心。”
纪正则无可无不可,本来这等筹备事宜也是当家夫人的事,他也是听见问起才说了这么一番,生意场上,谈事多在酒桌,听听弹唱看看歌舞乃至于招妓助兴本就是司空见惯的,是以他只嗯了一声,由着贾秋月自去安排。
很快,便就到了两家定亲之日。
纪家纪文雪今年也要满十四,而宁家公子已经满了十六,这个年纪订婚正是合适,下过定礼,等纪文雪及笄之后,两个小儿女的年纪也就正是婚龄,半点都不耽搁年华。
有着纪半城的绰号的纪家嫡女定亲,男方又是淮安城的知府,贾秋月不吝钱财,这一日这整座的淮安城都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子攒成大朵大朵的绸花,从平安巷口一直妆点到纪家宅邸正门,宾客车马,往来如云。
家中嫡女定亲,这是阖家庆祝的事情,就连纪清歌,都收到了特地按照她的尺寸赶制的新衣。
穿着这件崭新的桃红色对襟襦裙,纪清歌在女客席上收获了不少夫人小姐的惊讶目光,几乎毫无意外的,先是惊艳和惊讶,再之后就是交头接耳一番,于是所有的好奇和打量就都变成了可惜和避之不及。
纪清歌本人恍若不觉,安之若素的吃饱了肚子,起身离席而去。
见她走了,不止一个人都松了口气。
——她再不走,只怕有几家胆小的女眷,连饭都要吃不下了。
而此时的纪家前院之中,却是酒席正酣,纪家家主纪正则,正春风满面的招呼宾客。
“恭喜纪兄得此佳婿,呵呵,恭喜恭喜。”程进笑眯眯的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程兄赏光肯来,寒舍蓬荜生辉。”纪正则酒敬到此处,也有心要与这程家二爷拉拢一下关系,就算他是块滚刀肉,但毕竟往日无仇,焉知日后没有合作的机会?是以纪正则也很是殷勤周到,扫了一眼程进这一桌的席面,笑道:“知道程兄要来,纪某倒是特地准备了好东西。”
说着,就是一拍手:“呈上来。”
随着他话音落地,灯火辉煌的厅堂内顿时响起管弦之声,伴随音乐,门外旋身进来三名盛装的舞姬,为首的一名身穿一件艳丽的桃红撒花罗裙,露着一节不盈一握的白皙腰身,身披轻纱,臂套金环,一眼望去竟是倾城之姿。
程进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休说是他,在场的宾客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静了一瞬。
纪正则见状,笑吟吟的让到一旁,让那极尽装饰的艳丽舞姬旋着舞步袅袅娜娜的来到身前,随着乐声猛然一个升高,那舞姬裙摆旋开一片瑰丽的波浪,将腰身一折,纤手中捧着一只碧玉的酒樽,以一个极美的姿势定住身形,酒樽恰好送到程进面前。
随着舞姬的这一递酒的动作,一股浓郁的酒香便直扑程进的鼻端,程进疑惑的嗅了几嗅,脸色骤然就是一喜。
那浓郁甘洌的酒香中还夹杂着醇甜如蜜的独特气息。
程进好美酒,又家资丰厚,大夏叫得上名的好酒他都品过,甚至于西洋葡萄酒,而如今扑鼻而至的酒香,竟是前所未闻,仅仅只是嗅着,就已经让人陶醉不已。
“这是纪某珍藏了多年的兰陵美酒,程兄不妨一试。”
纪正则有些得意的笑道:“纪某搜寻多年,统共也只得了三坛而已,舍不得吃,埋在梅林之中已近二十年,若不是今日这样的喜事,某还不舍得挖出来呢。”
兰陵美酒,这确实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很多人虽然听说过此酒,却根本无缘得见,兰陵几十年前由于鬼方国的大举进犯,昔日出产美酒的富饶之乡而今只剩了一片焦土,没了当地的水土和密不外传的酒引,此酒已算断绝,今后即便水土可重得,但那一代代传了三百年的酒引却是再也没有了的。
纪正则手中的这三坛,或许就是最后的三坛也很有可能。
程进早已喜形于色,那名桃红舞衣的舞姬顺势就依偎了过来,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樽,送到了程进唇边。
“好酒!”一口酒入喉,感觉口中如同燃了一条火线,一路顺着喉头落进了肚腹,酒浆咽下同时,一股浓郁的异香蹿上了天灵,程进整个人都被这霸道得不讲道理的浓香给激得一震,不由大叫了一声——好!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兰陵美酒的登场和倾城舞姬的助兴,将这一场欢宴的气氛顿时推向了高潮。
“三妹妹。”竹茵院前,纪清歌回身望着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过来的纪文萱,“何事这般匆忙?”
“我……我……”纪文萱一路跑得有些气喘,此时住了脚,心跳竟更急促几分,“大姐姐可知……”
“三妹妹!”纪清歌突兀的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看着这名立在自己面前紧张得有几分发抖的女孩,正正的望进她的眼中:“天色已经晚了,三妹妹还是早些回房吧。”
这一句话纪清歌说得语调平平,纪文萱却偏偏听出了几分莫测的意味,她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纪清歌,却正对上了复杂的目光,心中不由又是一紧,慌乱的低了头,嗫嚅了片刻,终于再度鼓起了勇气:“大姐姐可知道,今日和二姐姐订婚的公子,原本是……是……是大姐姐的夫婿?”
这一句出口,周遭空气仿佛都静了一刻,旋即,就是纪清歌的一声叹息,纪文萱心头莫名一跳。
再开口,纪清歌已经恢复了清冷的音色:“是么?我竟不知。”
“是真的!那是当年祖父给大姐姐定下的亲事!是……是我姨娘告诉我的。”纪文萱急急的说道。
“可如今亲事已定,我又能如何呢?”
听见这样一句,纪文萱心中略安定了两分,鼓足了勇气,抖着手来拽纪清歌:“父亲和宁家公子如今正在前院,大姐姐为何不当众问个明白?”
明明是夏日傍晚,她的双手却冷得冰块也似。
“哪怕……哪怕是惹父亲一时不喜,可这终究也……也是大姐姐的终身大事。”
见纪清歌并不挣扎的随着自己的力道迈开了脚步,纪文萱终于松了口气,手中牢牢抓紧了纪清歌的衣袖:“大姐姐自己总该……搏一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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