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纪清歌白日来此探路时的情景,地库之中为了防火本就没有灯烛,此刻又是深夜时分,那点点星光根本穿不透这浓墨般的黑暗,就连门口近在咫尺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飞羽卫们人人随身是有火折子的,也不过转眼之间,一行人手中就已有了光亮。
虽然在这宽敞阔大的地库之中这点点光亮就如同萤火一般,却也足够看清近处的事物了。
刚刚下到斜坡底部,段铭承脚步就是一顿——侧旁一座货物堆成的小山底部,一动不动的瘫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眼光望去的同时便有飞羽卫迅速靠近,随着他手中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个身形,纪清歌就忍不住微微吸了口冷气。
——那正是白日间为她带路在这偌大的地库之中走了一个来回的年轻伙计!
而此时此刻,这伙计面色灰白,胸前一大片骇人的血迹,双眼无机质的微微张开,都不用摸脉,只用看的也知道他早已断气多时了!
而那浓郁不散的血腥气的源头也就是来自于他身下那一大滩的暗红。
心室破裂的伤势,足够在血液冷凝之前流光全身的血了……
短短一瞬,飞羽卫已是回转,音色极轻的说道:“不是刀剑伤痕,细长,应是窄刃匕首。”
一刀刺穿心脏,也算是……死得没有太受罪就是了……
死人段铭承见得多了,听清了死因连一瞬迟疑都没有就再次迈开了步伐,纪清歌连忙跟上。
他们一行虽然人数不算少,但各自功夫都是不弱,虽是一行人明火执仗的在行进,但竟连一丝脚步声都不闻,只偶尔会有火折子点燃之后极细碎的噼啪声在耳畔一闪而逝。
除了护卫在段铭承纪清歌两侧和后方的数名飞羽卫之外,其他人都是身形一展就悄无声息的跃上了那一座座小型山峦般的货堆,这些人手中并未亮起火光,身上的玄色衣装完美的溶入了那片死寂的黑。
这偌大的地下货仓也不愧是白海城最大的一座,纪清歌并不清楚此地的来历,段铭承却多少知道些许。
据传原先是个岩层之间形成的地窟,后来被本地地主买下之后将原本空间一再扩建,这才有了如今这般规模。
由于位置在地下,所以四季恒温,又没有日晒雨淋,可谓是用来保存货物的绝佳处所。
他们一行人手中的火折子光亮有限,抬头望去只能模糊的望到头顶那粗粝的岩层,不时会经过一根根合抱粗的顶木,矗立在一座座货山之间牢牢支撑。
虽然纪清歌此次再入货仓已是并非她一人,前有段铭承挺拔的背影,后有飞羽卫警戒断后,四周看不见的黑暗之处还有人在暗中随行戒备,按说理应是稳妥许多,但纪清歌随着向内深入,那凛然的危机感却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她偷偷望一眼段铭承稳健的背影,犹豫一瞬,到底没有敢胡乱出声,但沐青霖曾经教过她的无名心法已是竭尽全力的默运到了极限。
走在前面的段铭承脚步微微一顿,也不回头,只将左手轻轻向身后一伸,缓声道:“怕就牵住我。”
纪清歌微一犹豫,到底还是将手放在了那张开的温暖手掌之中。
段铭承一握住那凉凉的小手,就知道这姑娘又在紧张……心中也是无奈,明明害怕,还逞什么强。
只是此刻就算再让她回去,必定也是没用,这么倔,估计也是随了卫家人的脾气?
段铭承思绪发散了一瞬,立即又收了回来,脚下并不停步,只将手中那柔软沁凉的柔荑包裹在自己掌中,继续静默前行。
从手上传回身心的,是年青男子温热的体温,温暖而安定。
段铭承的手极稳,不轻不重的握着的力度略微冲淡了纪清歌心中的惊疑,她深吸口气,沉下心来默念着心法的口诀,再一次向着四周尽可能的展开了自己的感知范围。
随着她心法愈发的稳定纯熟,周遭原本感知不到的种种细微声响如同向她敞开了一闪密闭的门扉,逐一的渐渐入耳。
最先获知的,是护卫身侧的飞羽卫们极轻的呼吸声、心跳声……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片刻之后,那些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人们的气机也在纪清歌脑海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地库之中的黑暗已经不再对她造成影响,她籍由自己和周围飞羽卫们的行动轨迹,几乎可以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完美的勾勒出周遭的情形。
暗处飞羽卫们无声的起落轨迹,甚至可以让纪清歌闭着眼就能描绘出那一座座货山的高度宽度。
而随着她感知逐渐开启到极致,那刀锋一般的森冷杀机也愈加明显。
感知不太强烈的时候就已经让她不适的死亡气息,如今仿佛怒涛海啸一般扑面卷来,纪清歌抽了口气,用力握紧了段铭承的手。
前面……
……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能让她在被众多高手层层保护的前提下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纪清歌很清楚她感知到的是什么。
那是前世她弥留之际时被卷入的那无尽的黑暗。
是死亡的阴影。
她逐渐明显的异样段铭承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在他们一行已经逐渐接近地库尽头的此刻,就连他也是对这里的异常气氛感受明确的。
只是这里面既然可能隐匿着人犯,他就没有理由不前往一探,到底是怎样的机关或者凶暴的人犯,总要有人处理才是。
休说是飞羽卫这些刀尖上舔血的精锐,就算只是个普通捕快、兵卒,都是不能贪生怕死的。
怕死就在家读书种地,上了战场再裹足不前,与逃兵何异?
到底也是段铭承掌管飞羽卫多年,亲自带过的案子不计其数,直面生死危机的时候也不罕见,虽是察觉了此处弥散的无声杀机,却没有像纪清歌那样心惊,他和他麾下的飞羽卫们毕竟都是习惯了迎难而上。
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对他们而言已经不算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但……纪清歌和他们不一样。
这份不同并非是男子与女流之间胆识的差距,而是……她真的死过。
真正的死去,坠入那永无尽头的混沌黑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过去与未来,那吞噬一切的混沌会渐渐磨灭魂魄中曾有的一切,最终或许会有着所谓轮回,又或许是化为虚无。
而纪清歌,既没有重入轮回,也没有化为混沌虚无,她在记忆被彻底消抹之前就莫名其妙的重活了一世!
但那些死亡的记忆也因此深刻的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除非再次身死魂消,否则要她如何能忘?
纪清歌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紧紧跟在段铭承身后。
随着步履的延伸,纪清歌周身的寒毛再次炸起,即便是有段铭承的掌心温度包裹,她的手也已是又是冰冷一片。
终于,她那展开到极限的气机感应的最外围返回一丝触动,纪清歌双瞳蓦然睁大——
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恐惧,纪清歌猛然踏前了一大步,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用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把抱住了段铭承瘦削有力的腰身,奋力向一旁推去!
纪清歌这突兀的变故别说是一旁警戒的飞羽卫了,就连段铭承都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早已全神戒备,但……却并不是在防备她。
几乎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原本应该静静隐在他身后的少女猛然冲前,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瞬间爆发出的全身力气险些把段铭承扑倒在地。
饶是他武艺精纯下盘极稳,也不由踉跄了几步。
这是超出了所有人预料的一扑,包括纪清歌自己。
飞羽卫们不是没人察觉她的举动,却没有一个人有机会表示什么——
就在她刚刚全力扑出的同一时间,这座寂静深广的地库之中毫无预兆的爆发了一声震天的巨响!
——那是超出了所有认预料的一声霹雳!
纪清歌恍惚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带着令人恐惧的炽热温度,擦着自己一侧的耳廓呼啸而过。
随即而来就是震澈了整个心灵的巨响。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就被那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全身一软,骤然之间失了力道,软绵绵的趴伏在了段铭承怀里。
接下去映入她眼帘的画面十分模糊——
有谁扶住她的双肩焦急的询问什么,但她却根本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只能看到对方不断开合的双唇。
又有谁的气机和脚步声凌乱的在周围响起……
有人怒叱一声向前掠去……
又有谁一脸哀恸的扑倒在身边……
纪清歌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片刻之后,周遭的声音才渐渐的入了耳。
“……纪姑娘,纪姑娘!”
段铭承那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的语音渐渐在脑海中清晰,纪清歌迟钝的望过去。
四周明灭不定的亮光之下,段铭承焦急的面容也逐渐在视线中清晰。
“纪姑娘!”段铭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先把她抱到一旁,低头就看见少女毫无血色的面容,由于惊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漆黑又迷茫,完全没有焦距的望着他。
耳边传来飞羽卫们陆续的回报,适才那一声惊天霹雳一瞬间震惊了所有人,就在纪清歌拼命推开段铭承的一刹那,原本走在他们身后负责警戒断后的两名飞羽卫根本没来及做出反应,就迎面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能够当上飞羽卫的就没有庸才,就算是只负责后勤医疗的兑组也都是要求必须能够自保的,而经常跟随段铭承外出的巽、坎、离三组更是武艺精纯,但此时,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二人却连闪避都没来及!
“启禀大人,没搜到有人。”
“酒桶里有动静。”
“前方尽头有一处暗道,足迹还很新鲜!”
“伤者是坎组的吴锐和小白……已经……”
随着纪清歌感知的恢复,四周声音渐次入耳,直到现在她都还不太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忽略了急速的心跳带来的不适感,更没有理会段铭承的呼唤,她正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拼命想要找出危机到底在哪里!
是的,那一声霹雳爆响并不是危机的全部。
即便此刻那曾触动她感知的人已经消失无踪,但死亡的阴影却没有一并消失,反而愈加浓烈!
在哪?!
下一瞬间,纪清歌一把推开段铭承,脚下发力的同时,整个人便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冲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