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是心存了死志,得了段铭承允诺之后终于如释重负,竟然多了些许气力,一整晚不眠不休,撑着写了厚厚一本密折,将他来到水师之后从一开始观察到蛛丝马迹却不敢确定,到后来又是如何渐渐觉得不妥,如何查证,如何发觉了端倪,又是如何因为密信被截获而被冉广浩私下囚禁的……
等等这些,极其详尽。
一夜的奋笔疾书,杜修本就体力不支,越到后面字迹越发潦草,最后也只落得勉强辨认的地步。
段铭承心知这其实已经算是他的遗书,并不出言拦阻,直到一夜过去,天色大亮,杜修终于搁笔,这才郑重接过他的密折,肃声道:“杜将军请放心,这一份折子必将由本王亲手呈交御览。”
杜修的现身果然惊呆了又一次前来要人的水师官兵,他们当中并不是人人都清楚冉广浩的所作所为,部分官兵对杜修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他被悄悄囚禁之前,只知道后来副统领不再经常现于人前。
同时又有部分得了冉广浩示意的人暗中散播谣言,暗指是杜修任了副统领一职之后开始逐渐骄矜自满,不再愿意搭理以往的弟兄们,这才逐渐夺了杜修在军中的人望。
而今这形容枯槁得几乎不成人形的杜修甫一现身,顿时就惊住了所有人。
他们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几日前两个统领还好端端的联袂入城,今日副统领就成了这副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听命于冉广浩的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虽是心知事态暴露后果严重,但冉广浩不在,他们也一时没了主意,也只能任由另一方人马将杜修接回水师大营。
接下去的几日,水师内部果然乱了套,那些原本曾跟随杜修的人在得知了并不是他们的副统领目中无人,而竟是被人暗中囚了之后,自是惊怒非常,加上杜修如今这副模样本来也是做不得假的,自然是信了他。
如今的局势,顿时从两位统领被扣白海城,变成了统领心怀不轨作恶多端,而副统领则深受其害而今侥幸逃回,虽然不是没有质疑之声,但却还有靖王殿下为其背书,指认统领冉广浩罪大恶极,而今要将他抓捕回京受审,不过是一夜之间,三万水师当中就起了冲突,人心动荡。
而杜修回归水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舰,南洋水师中最主要的海上战力是那三艘铁甲舰,杜修下令将它们以铁索相连,锁死在其停泊之处,若想偷偷开出海湾,就必须三艘齐动,且因为铁索距离极短,即便是掌舵的老手都不敢夸口说能保证正常航行,而其他炮舰射程不如铁甲舰远,即便是进了商船港口也不足以炮击城池,总算是给白海城多加了一成保障。
段铭承心知杜修能拖延住的时日不会太久,毕竟他在水师之中的掌控力远不如冉广浩根深蒂固,只抓紧一切人力继续搜捕冉广浩。
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冉广浩竟就如同混入了大海的水滴一般,在这偌大的白海城中毫无踪迹可寻。
纪清歌在府衙住了几日后终于坐不住了,虽然段铭承三令五申,不准她参与搜查行动,她……她也只好听话,可这府衙确实是居住不便。
知府邓志良是有自己私宅的,他调任白海,虽未携父母妻儿同赴任上,却也有两房小妾几个通房,而今都只一并锁在私宅之中不准外出。
而府衙不过是公干的处所,虽说衙门里也有差役府兵们轮值时的休息之处,但就连段铭承都不肯让她去住那些地方,只是将后衙的书房收拾了出来给她起居,至于他自己,都是因陋就简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就权做歇息了。
调来服侍她的侍女名叫红桃,是从邓志良私宅的女佣中寻出来的,却并不是邓志良从家中带来,而是到了白海之后嫌使唤人不够,就在此买了个本地的官奴,算是与邓家牵扯最少,段铭承直接许了日后放她身契,红桃自然无所不肯。
如今这几日过去,纪清歌别的还罢了,她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唯独自己的行李还留在客栈里,而今她住这几日,竟是找不到换洗的衣衫。
段铭承到底是一个男子,平日或许能想到,而今他忙得思虑不到这些,纪清歌也不好意思去为了这些琐事打扰,其余别说飞羽卫,就连府兵衙役都是脚不沾地,每人都顶着黑眼圈,纪清歌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忍不下去,准备带着红桃回客栈一趟。
恩公只是怕她不慎遇到逃犯,但光天化日的,到处警戒,她只要自己不随便乱跑,大街上别说逃犯了,想遇个活人都难。
然而红桃劝道:“王爷既然说让姑娘暂住,姑娘何不请绣坊的人上门量身裁制几身呢?”
纪清歌不赞同的瞥她一眼,红桃伺候时日尚短,还没摸透主子脾气,顿时不敢再说话。
好在纪清歌也并没呵斥她什么,只立起身来说道:“走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不是丢了行李,明明有不止一身的换洗衣裳,又何苦要做新的?
如今全城警戒,她这说句要做衣裳,就要招了人跑来跑去,不是给恩公添乱吗!
何况纪清歌虽然她师父之前给过她五百两银票,后来又因为要盘活铺子给过她银子作为本金,但在纪清歌心里,那都是灵犀观的资产,她最多也就是暂代一下掌柜罢了,又岂能拿着灵犀观的银子随意挥霍。
更不可能让恩公给她出钱置衣裳!
红桃低眉顺眼的跟着她往角门走,眼瞧着这姑娘竟是真的准备两人走着去,顿时有些傻眼,小心措词了半天,才犹豫道:“姑、姑娘,从这里到雁来客栈路程可不近呢……”
这一句倒是听得纪清歌一愣,她到现在都没把这白海城走熟,确实不太清楚这个距离到底多远。
红桃看她神色,就知道这姑娘对城里路途没概念,一是为了讨好,二是自己也能省几分脚力,只赔笑说道:“奴婢听人说衙门有马车的,姑娘何不坐车去呢?”
纪清歌这才醒悟,想想就连纪家一介商贾都是出门车马行轿,这一城知府又怎么会没有车驾呢?
心里想着,只冲红桃颔首一笑:“提醒得好。”
然而,等她主仆二人来到后面,却只看到两匹辕马在马厩中烦躁的刨着蹄子,忍着马厩中的异味转了一圈竟都没找到马夫在哪里。
后来还是红桃又跑去前边逮了一个刚轮替回来休息的府兵过来。
那府兵忙了快一天一夜,全身恨不得快散了架,还没来及去休息就被红桃捉了过来,心里虽然埋怨脸上可不敢带出,谁不知道这姑娘是靖王殿下特意关照过的?只赔着笑说道:“府衙的马夫姓张,平时都叫他老张头,平日里就好喝两口,这怕不是又贪了杯睡过去了?姑娘您稍候片刻。”
说完就跑去离马厩不远的后罩房那里叮叮咣咣一顿砸门。
好半天才有一个身形虽然高大,却有几分佝偻的老汉慢吞吞的出来应门。
“老张头你大天白日的关着门作什么死?”那府兵一肚子没好气,一句骂完,困得又打了个哈欠,这才说了句:“套车送这两位姑娘出趟门,小心点伺候,这是靖王殿下特意关照的贵人,磕了碰了仔细你的皮!”
眼看那老张头诚惶诚恐的点头哈腰径自去套车,府兵刚想走人,却不料又被纪清歌喊住。
“这位小哥,”纪清歌适才一直在盯着他两人看,见他要走,却又问道:“现在衙门里飞羽卫中可有人在?”
府兵愣了愣,虽是不明白这姑娘问这个作甚,却也不好不答,只道:“一个都没有,全在外边忙呢。”
“那王爷现在何处你可知道么?”
府兵挠了挠头:“这……只知道大约是在东边坊市那边……”
“劳烦小哥,替我去给王爷传个话。”纪清歌笑眯眯的,但神色分明不容拒绝:“跟王爷说,我请他在此候我回来。”
府兵愣了,心中那是十万分的不情愿,推诿道:“姑娘……这……靖王殿下忙着呢,您还是……”
“一定要去!”纪清歌就如同没听到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请王爷,在此,候我回来!”
结果,等到段铭承接到那跑得腿都软了的府兵的传话,心中又是狐疑又是莫名。
——那姑娘可不是京中那些娇贵又多事的女眷们,自他叮嘱过要她好好养伤之后就很是听话,虽然也曾提出过想帮忙搜人,但被他拒绝之后也就一直乖乖的,从不添乱,如今这是哪一出?
回去她曾落脚的客栈取些私人物品这到不是什么大事,他留她在府衙暂住只是担心她安危,并没有禁足的意思,她住的那一间客栈日前也已是搜拣完毕,去取回私物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但好端端的,竟特意叫人传话让他回来等她?
他这阵子忙得几乎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那姑娘向来乖巧,又怎会突然这般要求?
这根本不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除非是——
段铭承心中一凛,立即翻身上马,一抖马缰便向着府衙方向疾奔而去!
然而即便他将马儿催到极致,等他赶回府衙的时候,偌大的衙门里也已是没有了纪清歌的影子,只有几个刚刚轮值归来累得快没了人样的府兵。
段铭承当机立断放出了飞羽卫们专用的传讯暗号,又将那个跑得差点断了气的府兵拎到眼前——
“纪姑娘到底是如何向你叮嘱的,又是如何会寻你传话的,从头到尾,枝节细末,给本王好好详述一遍!”
他脸色阴沉似水:“错一个字,就去牢里陪你们邓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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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铭承:哪怕本王忙成狗,媳妇儿召唤也得随叫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