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知府邓志良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加上又是山高皇帝远,他的车驾虽然未敢明着逾制,但内里却装饰得十分豪华奢靡。
红桃陪坐在车内,心中只觉得十分纳闷——这姑娘怕不是在宅子里憋久了?怎么的出趟门就突然好似打开了话匣子,自从上了车就没消停过?
她偷偷瞟一眼和车夫老张头东拉西扯攀谈甚欢的纪清歌,只觉得这姑娘实在有些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心中再是不屑,脸上都不敢露出来,纪清歌只顾着和车夫攀谈,并不理会她,红桃也只好自己一个人坐着发闷。
而那边纪清歌竟是索性车帘一掀,直接坐到了车辕上,倒是把那木讷少言的车夫给惊了一跳。
“这……这是我们下人坐的地儿……”
被人称老张头的人局促的向一旁躲了躲,始终低垂的苍老面容上闪过一丝不安。
纪清歌却丝毫不以为意,只顾指着沿途经过的一间间根本没开门的店铺问个不停。
譬如这一家的门面看起来还挺唬人,里边东西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这一家看着有几分古旧了,却怎的也不翻个新?就不怕没顾客上门么?
还有什么白海城里最有名的吃食是哪一家?哪条街上的铺子最新鲜值得一逛?等等此类。
她音色清丽,语速又快,虽是片刻不停,却竟也让人生不出烦躁之心来。
老张头似是极为木讷,从红桃这里望去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纪清歌的话他几乎一句都不接,只有被逼问得急了,才以极低的声音‘嗯、啊’作答,红桃听得百无聊赖,索性也掀了车窗上的锦帘向外张望起来。
白海城由于全城戒严抓捕冉广浩,闹得大街上异常冷清,一路上根本没看到人,两旁店铺又都闭门不开,红桃看了一刻也实在无趣的很,刚想放下帘子,正好此时马车在路口转了个弯,红桃一愣,顿时说道:“哎,怎的胡乱转向?这条路直行再过两个街口不就到了么?”
老张头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呐呐的说道:“姑娘见谅,年纪大了,竟是转错了。”
说着忙不迭的勒停辕马想要调转车身。
“罢了罢了,你前面路口北转,下个路口再东转,也就回去了,这里调头哪里调得开?白耽搁时辰。”
听她这般说了,老张头才又嗯啊的应着,继续赶起了马车。
纪清歌脸上始终带着笑,听说马车走错了方向也不曾责备,到了她租住的客栈之后先去取了行李,又将房钱结退,回到车马处,只将行李往车内一搁,自己竟又想往车辕上爬。
这一回,老张头死活不肯再让出空隙,只佝偻着背说道:“姑……姑娘……这不合规矩。”
纪清歌见状倒也不再坚持,坐回车厢内检查起自己的行李来。
随着她的突然不再开口,整辆马车顿时安静了下来,静谧的氛围下,随着车厢的轻微晃动,没过多久,红桃便就昏昏欲睡。
轮声粼粼,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桃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下意识的抱怨了句:“怎么还没到?”
说着,就掀开窗帘望了出去,这一看不打紧,红桃却立刻就嚷了起来——
“停住!这是去哪?!车夫,你——”
随着红桃脱口而出的话音,车内默坐的纪清歌和前面的老张头两人竟然几乎同时转头看过来。
两个人,四道目光,顿时将红桃给看懵了,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纪清歌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丝可惜转瞬即逝,而老张头的目光却如同两条毒蛇一般,先盯了红桃一个冷颤,随后就望向了纪清歌。
纪清歌清亮如琉璃的眼瞳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一刻,缓缓露出一笑:“张叔,怎么了?”
老张头只将手中的缰绳一扔,也不管马车仍在粼粼前行,自己竟是从车辕上一猫腰钻入了车厢之中,动作敏捷有力,哪里有丝毫老迈之态?
这一无礼举动看得红桃神色大变,斥道:“你做什么?”
纪清歌似是也吃了一惊,却是好奇比惊吓更多几分,一瞬不瞬的望着这老迈的车夫,等着看他想干什么。
她这样的镇静落入车夫眼中,却让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原本佝偻的腰背也一点点的挺直了起来,红桃这才惊觉这车夫挺直身形后竟是好一副强壮体格。
“到是个胆大的小娘们!”
‘老张头’此刻全身上下原本的老迈瑟缩之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着纪清歌咧了咧嘴:“有时候,无知也是好事……”
说着,就在红桃脱口而出的尖叫声中,闪电般伸出手臂,五指成钩,向着纪清歌的脖颈抓来!
红桃的一声尖叫还没嚷完,这辆装饰豪华的车厢之中当空跃起一道银色光华!
下一瞬间,‘老张头’就如同被冻在冰层之中的鱼儿一般,指尖尚未触到纪清歌脖颈,就突兀的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张叔,原本是想去何处?”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眼瞳不闪不避的望着眼前这从个老迈车夫摇身一变成了中年壮汉的人,脸上依旧挂着沉静的笑意,就如同她手中并没有握着一柄银亮的短剑抵着人家脖子似得——
“请回转府衙吧。”
“你——”
‘老张头’一双阴鸷凶狠的利眼,红桃连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慌,偏偏纪清歌恍若不觉,见他身形停滞不动,手中那一柄剑身纤细的短剑又向前递出了一分,剑尖已是牢牢抵住了‘老张头’的脖颈皮肤。
被短剑那锐利的剑尖抵出一个微微凹陷的皮肤之下,就是跃动的颈动脉。
纪清歌甚至能从短剑返回的微弱律动上感受到面前此人的心跳频率。
‘老张头’身形一动不动,纪清歌手中微微加力,剑尖顿时刺破了皮肤,一丝血红逐渐渗出,慢慢凝成了一滴,在又一次脉搏律动之后,血珠一颤,顺着‘老张头’的脖颈蜿蜒的缓缓流了下来。
此时此刻,红桃惊骇的尖叫已经止歇,却被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吓得紧紧缩在靠近车门处的角落里动也不敢动。
纪清歌无暇顾及红桃,只紧紧盯着这个和她近在咫尺的‘车夫’,她心知自己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松懈走神,形势立即就会逆转。
早在在府衙之中,府兵砸半天门敲出了这‘老张头’的那时,纪清歌就敏锐的觉得这人似乎有哪里不对。
旁边马厩中那两匹驾车的辕马那样暴躁,分明是饿的,食槽水桶全都空空如也,马厩之中一股味道冲人的很,也定是有数日不曾打扫过。
再到这‘老张头’甫一露面,纪清歌就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但纪清歌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府衙的马夫,自然也就无从比对。
那府兵疲倦得只巴不得快快去睡,根本没有正眼看他,但红桃在一旁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纪清歌心中略有迟疑,索性也没做声,等冷眼看着他慢吞吞的套车,心中才更确定了几分——此人在用慢吞吞的动作掩饰他有些生疏的动作!
府衙里的马夫套个车罢了,动作生疏岂不可笑?
沉吟不过一瞬间,纪清歌就叫住了那名府兵,态度强硬的令他去给段铭承传话——
——恩公老练机敏,必定会察觉不妥之处!
是以,她一路上故意扯着这车夫东扯西问,再一次肯定了——他对城内的店铺道路也并不如何熟悉。
车夫不熟本城道路,这不是开玩笑么?!
就连红桃,虽然是个女佣,却是土生土长在白海十多年,都对这城里如数家珍,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车夫,不熟道路?!
而那一开始有所警觉的异样,在她坐到车辕上之后终于清晰的分辨了出来——
——那是这‘老张头’身上萦绕不散的奇怪味道!
——腐臭味!
白海地处南疆海域,全年气候温暖湿热,不论什么东西,都是……极容易腐烂变质的。
包括饭食,蔬果,而离了水的鱼鲜和宰杀后的鸡鸭,更是不能久置。
这人闭门不出,他屋中或许有死去的什么东西……
或……什么人……
纪清歌被她自己猜测出来的画面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好在红桃没有留意,而‘老张头’彼时又始终一副木讷的模样低着头。
这一分不适感直到纪清歌取回了行李,借着检查行李的空当,摸到了她放在行囊中的那柄短剑之后,才终于驱散了心中的恶心。
马车并未按原路返回,这就在纪清歌心中也是清楚的,她虽然对这白海城陌生的很,但适才刚走过一遍的来路总不至于忘那么快。
然而许是短剑在手,纪清歌心中竟无多少惧意,反而是升起了一丝好奇心——此人难道是另有目的地?
如今白海全城封禁,四座城门更是不开,她倒也并不担心此人会趁机逃跑,略作犹豫之后,索性默不作声。
明知逃不出城,这人还有什么打算?
可惜,纪清歌的这一份好奇心在被红桃一语叫破之后也只得惋惜的搁置到了一旁。
此时马车因为之前并未勒停马儿,依然在向前行进,倒是速度并不很快,但是没人操控,只由着马儿自己走到路口随意转向罢了。
“张叔。”纪清歌挑挑眉:“不驾车吗?”
‘老张头’阴鸷的双眸之中杀意无限,冷冷的盯了纪清歌半晌,竟是咧开嘴一笑:“老子看走了眼,到是个泼辣的!”
说罢,他却依然不肯动,只渗人的嘿笑了一声,道:“怎的?这玩意比划了半天,你倒是动手啊。”
纪清歌皱了眉,冷冷的望着他。
“不敢?”
他说着,竟然丝毫不顾脖子上的短剑,慢条斯理的伸了个懒腰。
府衙的车厢虽然宽敞,但被‘老张头’的高大身形一塞,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怎么不动手?”‘老张头’一个懒腰伸完,竟是又逼近了纪清歌一步,任由那短剑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感受到脖子上那把剑有意侧了一下避开了动脉,‘老张头’竟是笑了,苍老面容上那粗糙伪装上去的沟壑顿时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图案——
“该不是你——没杀过人?”
“不如……”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手向着短剑的剑身摸去:“老子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