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黑暗之中,纪清歌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永无尽头的浓重黑暗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没有重量,如同一只浮游孑孓,在那无形无质的深渊中浮沉飘荡。
……怎么回事?
她脑中的意识昏沉而又迟钝,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段铭承焦灼的半句语音,和那颀长挺拔的背影上。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这是梦?还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只觉得自己魂魄中仿佛出现了两种力量在不停的争夺和拉扯,有声音在尖叫着让她快些醒来,而与此同时,却又有着靡靡低语在劝她合眼安睡。
短暂的挣扎不过一瞬,很快就不想再做抵抗,纪清歌合着眼,感觉脑海中的混沌漩涡愈加诱人,那是令人舒适惬意的平缓温柔,直叫人生不起丝毫抗拒的心理。
她顺从的放任自己向着更深的地方沉沦下去。
……睡一会吧……一会就好……
“阿弥陀佛,施主,该你了。”
帝京郊外的法严寺后山,一位身披袈裟的老者法相庄严的双手合十,低声吐出一句梵音。
在这面容苍老的僧人面前的,是看似随意放在了石桌上的一张棋盘,月色郎朗的将此处照得一地银光,棋盘上黑白双子错落分布,宛若天上星子,石桌两侧边沿搁着两盏清茶,袅袅的冒着白气。
老僧话音低沉,然而棋盘另一侧的人却根本不理他,只顾捞起茶盏在指间把玩着,似乎很感兴趣一般看着盏中的茶水动荡不休。
老僧似乎脾气极好,见对方不理,自己伸手执了对面棋盒中的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徐徐落下,又回手从自己这边棋盒中执一枚白子,也走了一步,随后又道:“施主,该你了。”
这一声却只换来对方一声嗤笑:“老和尚,你在跟我玩心眼?”
老僧垂目道:“阿弥陀佛,施主,迷途知返。”
沐青霖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桃花眼中明明白白的透出讥讽:“如果,我说不呢?”
“施主莫要忘了与衡渊的约定。”
听老僧提起灵犀观的前代观主衡渊散人,沐青霖脸上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只嗤笑道:“那家伙为人有趣,我与他的立约又关你屁事!”
“既然应允过衡渊不为恶,施主理应守诺。”
“为恶?”沐青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你诓我来这里下什么破棋,本意是为何想来也不用我多说,就凭你这样的起意——也好意思说为恶二字?”
“天命不可逆,生死轮替乃是根基,施主已是扰动过一次,请勿再次乱行。”
话音刚落,沐青霖就重重搁下了手中那被他把玩了良久的茶盏。
他这一放并没有收力,茶水溅湿了半个棋盘,他却看也不看,冷道:“所以说,爷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一句冷冷的言辞中满是恶意,对面的老僧不由顿了一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
沐青霖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目光冰冷的打量了一下这法相庄严的僧人,短暂的静谧之后,却突然露出一笑:“老和尚,你最好收起你这副看着就惹人厌的嘴脸!”
他脸上虽然带笑,出口的言辞却锋利如刀:“当年和衡渊的约定不过是心血来潮,遵或不遵,凭的也不过是我高兴与否,你又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
“为恶?”沐青霖呵了一声,月光下笑出一口森冷的白牙:“也不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他话音有意顿了一下才接下去道:“我若为恶,你准备如何?”
老僧蓦然抬眼,双目炯炯的往过来,沐青霖却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片刻,不怀好意的呲了呲牙:“说啊,凭你,能奈我何?”
“施主!”
老僧终于有了几分色变,呆了一瞬之后脸色终于带出了一丝颓然:“恳求施主,切莫如此。”
“呵。”沐青霖冷笑一声:“所以,你巴巴的寻我来说教,谁给你的底气?”
“你最好记得,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凭的都是我自己意愿,衡渊都不敢跟我如此说话,你又是什么东西?”沐青霖森冷的眉眼中满是嘲讽:“这样的说辞,几乎让我以为——你有本事做什么似得!”
老僧雪白的胡须终于有了细微的轻颤,沐青霖却恍若不见:“我的事,你既然没本事,就少管!我的人,你也最好少打主意!更别想偷摸搞什么小动作,否则惹怒了我,就让你见识下什么才叫为恶!”
“施主!生死轮替乃是……”
“闭嘴!”沐青霖冷喝一声,从棋盒中摸了一枚棋子随手一抛,墨玉磨制的棋子不偏不倚的落入了茶盏之中,顿时就沉了底。
“我乐意。”
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蓦然有什么东西从纪清歌脑海一掠而过,明明没有形态,没有声息,却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她意识当中猛然击出一道震荡人心的巨响!
与此同时,纪清歌那正沉溺在混沌深处的意识仿佛被人一把拽住,随后就是极其用力的一个拉扯,陡然之间就驱散了她的睡意。
纪清歌猝不及防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张口的瞬间涌入口中的却是苦涩咸腥的海水,好在人体本能反应比她脑中思维更快,下意识的闭住气,睁眼的同时,双目就被海水刺得有些发痛,纪清歌顾不得许多,拼命张望着。
夜晚的海面以下愈发昏暗,身下更是永无止尽的沉沉海水,几乎让她分辨不出此时究竟是梦境之中还是现实。
但很快的,随着闭气时间的越长,胸口的憋闷也就愈发清晰难忍,冰冷的海水裹夹着窒息的痛苦终于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是梦!
真的会死!
好在她下沉的距离还并不算深,透过头顶的海水,依然可以看见一缕惨淡的月光,纪清歌拼命控制着想要呼吸的本能,划动四肢向着那一抹微光游去。
就在她感觉胸口闷得几乎要爆炸的时候,头部终于浮出了海面,纪清歌一边喘息一边呛咳,终于勉强平稳了气息之后,这才放眼打量四周。
眼前看到的景象顿时让她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那艘炮舰正在沉入大海,此刻露在海面上的只有船首尖端和部分桅杆,然而相距不算太远的地方,却又不合常理的翘着一段船尾,纪清歌心中一凛,这是何等的威能,才能将那一艘炮舰一截为二?
海面上飘摇着些许的火光,虽然船只在迅速下沉,但露在外面的少部分残骸依然火光冲天灼灼不熄,甚至就连散落漂浮在海面上的杂物上都有火光冒出。
借着这飘摇明灭的火光,纪清歌奋力游向炮舰附近,潜入海中,这才惊见那艘船其实并不仅仅是断为两截,就在船腹的位置,也就是原本的底仓所在,一个巨大残缺的空洞出现在哪里,就如同行驶在海中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怪兽一口咬去了似的,整个中部船身都不翼而飞,变成了无数的破碎残骸在水中浮浮沉沉。
糟了!
恩公在哪?!
纪清歌想要靠近炮舰残骸,游了一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吸力,她顿时停下动作。
不能靠太近,船只下沉会形成一个漩涡,近处的东西都会被沉船拖入海底,想凭着一己之力保证自己不会下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恩公在哪?
炮舰凭空少了一截船身,此时船首和船尾随着没入海面以下的部位越来越多,下沉速度也在不断加快,纪清歌心急如焚的在海中浮浮沉沉,幸好她水性还算不错,不断的一次次潜入海中寻找着段铭承。
月光不算明亮,但海面以下仍能模糊看到近处的事物,纪清歌潜入海中时在海中张望,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又拼命在海面上寻找,中间也曾看到不远处有一具人体,然而等她游过去才发现只是一名叛军,已经没了呼吸,纪清歌松了手,任他缓缓下沉,心中更是焦灼成一片!
事发之时她和恩公明明是同在一处,为什么现在寻不到人?
纪清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
……那时,自己本来已经要去开底舱的舱门,是恩公死活拽住了她,而后……那阵气浪袭来的时候,也是恩公将她挡在了身后!
自己受到的波及已经是缓冲过的余威,但她苏醒的位置,却已经是和炮舰残骸有着一定距离,若是被气浪推入水中,又被激荡的水流冲远了的话,那么当时比她更靠近底舱的恩公会在哪里?
纪清歌沉吟了一瞬,突然转身向着炮舰下沉地点的反方向游去。
如果当时段铭承受到的冲击比她更加剧烈的话,他或许……也会被推得更远!
纪清歌一边凫水一边躲避着海面上的各种大小漂浮物,较小的碎片和杂物残骸可以推开,体积庞大的船板木箱等物只能潜过去或绕过去,茫茫大海上并没有可靠的参照物,对于距离和方位只能全凭估算,片刻之后,当她又一次潜游避开了一只燃着火苗的漂浮物之后,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一抹朱红!
然而等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再次定睛望去的时候,暗沉的海面上却又除了狼藉的残骸碎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看花眼了?
纪清歌甚至将附近的漂浮物都推开搜寻了一遍,就在她将信将疑的准备游去其他地方寻找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凛,深吸了口气,翻身潜入了水中。
果然,在那光线暗沉的海平面之下,沉沉的无边水色之中,有一个赤红袍服的身影正在缓缓下沉,纪清歌奋力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赤红的并不只是段铭承身上的亲王袍服,还有不断在水中弥散扩大的腥红!
段铭承身上袍服的一摆与一只破了口子的木箱挂在一起,不知那箱中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浸透了水竟是渐渐下沉,而他一角袍摆被木箱破口处锋利的木刺勾住,这才被牵连得一同下沉。
水中无法发声,纪清歌一把拽住段铭承的臂膀,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一点反应,急切之中又撕扯不开那被勾连住的袍摆,心中算了算他沉入水中的时间应该已近极限,情急之中干脆张口堵住了他的双唇。
原本是想要渡气过去,谁知舌尖刚刚挑开段铭承冰冷的唇瓣,口中就涌入了一股滚烫的液体!
浓稠而又腥甜。
纪清歌被这口鲜血吓了一跳,瞬间涌上心头的惊恐让她也不知从哪爆发了力气,拼命的撕扯之下终于将那质地极好的袍摆扯开了口子,带着段铭承拼命向着海面游去。
在她身后留下的是一道腥红的血线,随着海水的起伏动荡渐渐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