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铭承平静的一语让这块面积不大的礁石上顿时陷入了静默。
他望着纪清歌坐在那怔怔的发呆,心中也觉得愧疚,轻轻握了一下她没多少温度的柔荑,轻声道:“炮舰去往宁丰的航线本来就不是商船常规会走的线路,跨海商船不是往来于近海沿岸的船只,我征用它之后走的也是远洋出海的航路,登上炮舰之后才中途折向,后续路线本来也不在常规航道上。”
……如果在航路上的话……
段铭承微微垂下眼帘——他二人此刻恐怕已经沉入海底了。
白海城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正常出航的商船短期之内拿不到官府的批文,除了他征用的这一艘之外,其余的……恐怕短期内都不会出海,所以即便是商船往来的正常航路上,也不会有船经过。
而炮舰若是在航路上沉没的话,这一处栖燕礁距离正常航路的距离则会更加遥远,只怕两个人就算溺死在海中也不可能游到此处……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这姑娘能凭着一己之力将他从茫茫大海中带到这里,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必须要让她明白,偏离航线这件事与她无关。
他望了望发呆的纪清歌,再次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道:“坐过来,休息一下。”
纪清歌却依然在发呆,段铭承叹口气,正想再劝的时候,却见她突然醒了神,脸上并没有什么颓废丧气的味道,偏头望过来的时候双瞳依旧清亮如星:“恩公,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嗯?
段铭承一时不知她是要干嘛,疑惑的挑挑眉,将那一把即便是伤重昏迷也依然握在手中的唐刀递了过去。
纪清歌接在手里直接抽出鞘,跳起来就向着礁石边沿跑,只留下清脆的一句:“待会还你。”
段铭承眼光一路追着她,从他这里望去,只看到纪清歌用那一把墨色的唐刀对着海面劈砍了一会之后,从海里拎起个什么,一手持刀一手抓着跑了回来。
一根从舱板残骸上劈下来的木条,勉强算是略修整过,一端削出了个锐利的尖端。
……她弄这个做什么?
不等段铭承想明白,纪清歌已是又将既明还了鞘,重新递到他手中,一转身又往岸边跑。
他如今没什么气力,也就无力呼唤,所幸礁石范围终究有限,纪清歌的身影即便是跑去了岸边也依然清晰,段铭承目光追着她的背影,静静的看着。
他如今清醒过来,对自己的伤势心里也有了数,纪清歌只看出他那一处外伤,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右边的肺部应该已经被刺穿了。
除此之外,脏腑间受到的内伤也很严重,毕竟他当时是正面受到了爆炸的巨大冲击,虽然隔着一道舱门,多少应该有一点缓冲,但居然只伤了一处,而不是被舱板碎片戳成个刺猬,在他看来已经算是不可思议了。
目光扫过纪清歌翻出来的那几瓶药,段铭承笑了笑……这里面一瓶是外伤药散,一个是内伤服用,倒是也对,只是还有一瓶是解毒用的,想来也是一起吃了……也罢了,反正也不会吃出什么问题。
倒是那三粒回天丹是好东西,千金难求,如果不是她喂他吃了一粒,按他这样的伤势,此刻想必还醒不过来。
……刘济严。
段铭承静静的望着纪清歌,心里却在想自己究竟是如何产生了这么大失误的。
——他不应该留他性命。
原本……他是想等平安抵达丰宁之后,上了岸,再处理他的。
毕竟他虽一番言辞逼降了叛军,但到底人心不稳,如果再阵前杀将,他担心叛军会彻底倒戈。
没能及时处置了刘济严,反而让他找到了疏漏,这是他的错。
毕竟他带上炮舰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纵然为了稳妥起见驱逐了大部分叛军,他也依然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彻底控制那艘炮舰。
他不放心将那些叛军留在舰上,无非是知道自己人手太少,一旦叛军心中再次生出异端伺机而动的话,他和飞羽卫根本占不到先机,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只有死路一条。
但驱离虽然能保证他的人可以有效控制剩余人员,却也造成了严重的人力短缺。
所以,当在押的刘济严暗中出逃之后,他和飞羽卫才没能及时察觉到。
之后的事情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炮舰是海上战船之中唯二的强悍火力,比它更强的只有铁甲舰,而要供应舰上的炮火消耗,它必定挟带储存弹|药的弹仓。
刘济严出逃,他知道自己回到陆上只有一死,所以……他想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也几乎做到了。
不,他可能已经做到了。
他和纪清歌两人,如今流落栖燕礁,此处不是航线附近,不会有船只经过,他又已经重伤至此,纪清歌只要经过休息,恢复了气力,借着船板的浮力,她未必不可一试重回航线附近,或许还有可能获救。
但他自己是绝不可能跟她一起游回去。
如果硬要尝试,也不过是拖着她一起死。
纪清歌并不知道段铭承在想什么,她此刻正站在礁石边沿齐腰深的海水中,屏息注视着水面。
……适才刚刚游到这里的时候,水中有鱼。
如果能捉到鱼的话,不仅仅能让恩公恢复一些体力,她自己也可以多些气力。
纪清歌自己并没有什么捕鱼的经验,所以也只好老老实实的呆立不动,等着曾经在礁石附近出现过的鱼儿再次冒头。
等了不知多久,始终紧盯着水面的双眼都有几分发酸,纪清歌终于看见了鱼儿的踪影,水面波光闪动,折射出的影子和实际有着些许偏差,导致她一共失手了两次,第三次,她终于用那支削砍得尖锐的木刺戳中了最靠近的一条!
海中的鱼儿,长得大多都有些离奇,纪清歌犹犹豫豫的望着那条被她戳了个对穿,已经没了动静的鱼,心中着实拿不准这一身鲜艳色彩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吃。
山林里的话,颜色鲜艳的蛇虫多半都是有毒的,这海里的会不会也有毒?
……要不,自己先试试?
认真去了鱼鳞,又剖去了内脏之后,看着还是有些奇怪,纪清歌索性又扒掉了鱼皮,没了那层颜色斑驳的外皮包裹,鱼肉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样,她小心的撕了一点放进口中。
……还……还算可以。
纪清歌努力忽略生食带来的心理厌恶,慢慢嚼着那一小块鱼肉,好在除了鱼肉本身的腥气之外,到也没什么古怪的味道,吞下肚子略等了片刻,也没有腹痛或者口舌麻痹,她这才放了心。
段铭承静静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见她宝贝一样捧着处理干净的鱼肉跑回来,眼中不禁泛起笑意。
“好吃么?”
纪清歌刚想摇头却又顿住,眼瞳闪了闪,笑眯眯的点头:“好吃,恩公尝尝。”
说着,就将手中已经仔细分割好的一块鱼肉递到他的唇畔。
段铭承不禁低笑,笑声未歇却咳了起来,纪清歌吓了一跳,慌忙放下鱼肉想去顺他胸口,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他胸口有伤,碰不得,手臂僵住的同时,神色也止不住的慌乱起来。
段铭承伤在胸肺,咳嗽带来的胸腔震动不啻于是在他原有伤处凌迟一样,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他用力握紧既明的刀鞘,半晌才重新稳住了气息。
抬眼看见纪清歌神色慌乱中透着恐惧,段铭承咽回了喉中的腥甜,喘了片刻,直到确定不会被她看出异样,这才开口道:“鱼呢?”
鱼?
纪清歌愣了愣才醒悟,犹犹豫豫的拿起鱼肉,递到一半又停住:“要不先吃颗药吧?”
一句换来段铭承好笑的一瞥:“那是药,不能当糖吃。”
纪清歌脸色微红,这才举着鱼肉送到他的唇边,段铭承也不客气,张口接了,慢慢嚼起来。
最终,一条体型不算多大的鱼被两个人分食完毕,段铭承其实根本没胃口,只是不想辜负了纪清歌的一番好意才勉强吃了一点,如今他表面看着还没什么异样,其实体温已经渐渐升高,他心里清楚,这是伤口引发的高烧就要起了。
正常人受了外伤基本都会有一段发热的时间,这是人体机能的正常反应,只要保证伤口处理得当,及时用药,合理饮食,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眼下……
又过了片刻,随着每一次呼气吐出的气息愈发炙热,段铭承眼前也昏沉起来,趁着现在神智还清醒,他叫过纪清歌,将既明递到了她手里。
纪清歌纳闷的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唐刀,还没来及问给她干嘛,就看段铭承又铺开了那一份海图。
“这是栖燕礁。”段铭承修长的食指点在海图上一个极渺小不起眼的点上说着,随后指尖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条虚线上,却并不是商船航线。
“在这里,常年有一股洋流是朝向浅海而去,而且洋流裹夹的鱼获较多,沿海捕鱼为生的人,常有艺高人胆大的会离开浅海来此途径捕鱼。”
看了一眼纪清歌,见她听得认真,段铭承接着说道:“你只要能够游到洋流附近,便可节省气力,凭借船板的浮力,让洋流带着你向陆地漂浮,遇到渔人的可能性也会较高。”
说着,段铭承取过他随身的火折子和一支密封的蜡筒一并塞到她手里,“这是飞羽卫传讯用的焰火流星,有蜡封着,浸不湿,如果遇到船,又距离较远,无力呼喊的话,可以去除蜡封顶部点燃,自会有流火升起,可以引来注意。”
纪清歌继续安静听着,但是望着他的眼神中已经开始有了疑惑。
段铭承想了想,又从革袋中取出一枚小印递给她:“这是我的印信,回到陆地之后,随便任何官府衙门,出示此物,便会有人接应你,到时……”
“恩公,你在说什么?”纪清歌缩着手不肯接,段铭承强塞进她掌心。
“到时,将既明带回京城,交与我皇兄,他自会照拂于你。”
纪清歌抿紧了口唇,定定望着段铭承,半晌才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段铭承一番话交代完毕,心头一松,被他强行压住的气息再也稳不住,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唇边终于涌出了血沫,良久,才又一次止了咳。
“清歌。”
他望着纪清歌的眼神依旧平静,然而出口的言辞却让她脑中某一处终于断了线——
“这一段路,我没办法陪你走,你要自己……”
话没说完,纪清歌突然打断了他:“我——不准!”
段铭承住了口,静静望着她。
“我不准你这样说!”纪清歌此时彻底抛开了她长久以来的一直挂在口边的敬语,凝视着段铭承的双瞳中是令人炫目的怒火和倔强——
“听到没有?我——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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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清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段铭承:药丸!把媳妇儿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