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正则做梦都没想到,那曾经突兀莅临他家宅的年轻靖王竟是如此的油盐不进,哪怕他双手捧出十五万石粮食,竟然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换回来。
照样还是打回了拜帖,不见。
若仅仅只是不见也还罢了,毕竟也不是第一回驳回。
谁知这一次竟不仅仅只是驳回,更让他如丧考妣的是靖王殿下竟然毫不客气的征用了他筹集的全部粮米!
十五万石,一石不留,全部征用!
“这……这位大人。”纪正则愕然了半晌,才赔着笑问道:“殿下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靖王大肆购粮的事情早就不是秘密,虽说压着不许涨价让部分商人略有微词,但毕竟皇权之下,没有人真敢闹。何况毕竟是收购不是明抢,一笔笔粮款并不拖欠,倒是又让原本有些提心吊胆的粮商又放了心。
平价出清,怎么也不能说亏了,不仅不亏,反而还短短几天就卖出了一年的生意,这样的事情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
也就是因此,纪正则决定买粮的时候才没有丝毫犹豫。
靖王购粮,毕竟分散,整个江淮地区,城镇繁多,大小不一,粮商也是财力不同,纵然他派出去买粮的人动作都是干脆利索,但各自散散碎碎的慢慢凑也总是拖沓,如果他能一鼓作气筹措出一笔,作为敲门砖怎么都够资格了。
只要有了叩见的机会,也才有可能扭转靖王当初因了那个逆女对他纪家产生的恶感。
至于粮食,反正也是收购,甚至他从江淮地区之外筹措到的粮米可以按六钱银子的本价来算,甚至……可以再让低几分……这样一来说不得还能得个青眼。
可现如今……他的一颗心随着欧阳的话语也落入了谷底。
靖王殿下非但不见,竟然还直接征用了他这十五万石粮米?!
明明……明明之前的粮米都是购买,为何到他这里,收购就变成了征用?
纪正则只觉得自己满口都是苦涩。
若说不心疼,那是虚的,可他更心疼的是这十几万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却连一点应起的作用都没起到。
他费尽心机筹措粮米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叩见靖王殿下的机会么!
只要能得一见,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不能就此翻身,起码也能让靖王明白他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这才是那十五万石粮食的价值所在!
可现如今粮没了还另说,靖王殿下竟然依然不肯接见?自己就那么一次不慎被撞见了要处置那个逆女罢了,难道竟是没有了翻身之日了吗?
欧阳笑眯眯看着纪正则一脸的菜色,心中只觉得痛快,等着纪正则再三询问,真的是‘征用’二字,还故意要笑不笑的说了句:“纪翁急公好义,不愧这首富的招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纪正则就算后悔没有听宁博裕的劝也已经晚了,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逼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躬身道:“能……能为殿下分忧,乃是小人的……荣幸。”
“纪翁能这般想便好。”
“那有劳大人传话……小人告……”
“不忙。”欧阳截住纪正则想要告退的言辞,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不怀好意,“殿下有令,让你十日内筹备五万件棉衣,不可延误。”
“什么?!”
如果说之前的粮米已经让纪正则觉得得不偿失,此刻欧阳出口的话语不啻于是在他正淌血的心上又割了一刀。
“多少时日?”
“十——天。”欧阳重复一遍,笑道:“纪家大夏首富,想来这也不在话下,还请尽快筹备去吧,若是迟了……”他呲呲牙:“按延误军情问罪!”
纪正则都记不住自己到底是怎么离开那座宅邸的,欧阳完全是为了多看几眼他的脸色,一路笑眯眯的送他出了侧门,也就住了脚——飞羽卫也是有品级的,纪正则一个商人,能得他亲自送出门外已经算是给面子,只又叮嘱了一句:“纪翁请尽快筹集,莫要误了殿下的命令。”这才关了侧门。
纪正则立在门前发了半天的怔,正要登车回转纪家,却冷不防眼光一扫,有两个公差打扮的人领着一个小丫头进了宅子的角门。
……那小丫头……却有几分眼熟。
短暂一瞥,那一行三人已经进了角门消失不见,纪正则呆了呆,到底没想起来那小丫头为什么眼熟。
他得的命令是十天,至此他也终于明白这靖王只怕是要惩治他纪家才会如此,心中虽是觉得冤屈,但他说的好听是什么首富,实际上还是一个商户,靖王殿下天潢贵胄,要发落他其实都用不着找理由,如今再是心中发苦也没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去按吩咐筹集,力求将来能看在他已经尽了所有努力的份上少怪罪几分。
他魂不守舍的离去,那边珠儿刚刚进门。
这小丫头因为之前她逃奴的身份办不了路引,纪清歌没办法带她一同去白海,只能留在临清,一开始还能做个小监工,看着修缮房屋开挖酒窖,结果等该弄的都弄完,工人也都纷纷领了工钱走了,那临清商铺就只剩了她自己。
商铺虽然修缮,但却没有货物,不能开门迎客,这小丫头每日里就是守着铺子眼巴巴的等她家姑娘。
结果姑娘没等回来,这一日却等来了两个公差。
珠儿差点没被那两人吓死。
她可没忘了自己是从酒鬼家逃出来的童养媳,后来又听了纪清歌给她好好解释了一遍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去白海,她也明白自己现如今这就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可她明明已经是关起门来小心翼翼了,怎么……怎么……
那两个公差是欧阳顺手从淮安抓的两个捕快,倒是启程前也被吩咐了不可吓到人,但就连他俩都没想到,这刚按着地址找到铺子,连口都还没来及开,那小丫头就已经眼泪汪汪的要哭。
这可是飞羽卫特意吩咐过要好生领回去的人,他俩连忙好一顿哄劝解释,弄了半天才让那小丫头明白他两人不是去绑她回去做童养媳的。
虽然已经再三解释,珠儿心里其实还是半信半疑,直到此时进了这座宅子,在个布置精心的院子里一眼看见了她家姑娘,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姑娘!”
眼见她几乎跟乳燕投林似得一头扑过来撞进怀里,纪清歌连忙扶住,再一看,这小丫头已经眼泪汪汪的。
纪清歌好笑的拉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掏了帕子给她擦脸:“好端端的哭什么?”
珠儿直到见了纪清歌,才彻底放了心,也才终于信了那两个公差真的不是骗她要抓回去给人当童养媳,哭了一场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刚想问问姑娘路上顺不顺利,却又停住,狐疑的望望纪清歌:“姑娘,您是不是生了病?”
纪清歌疑惑的摸摸脸:“很明显?”
珠儿大力点头:“瘦了,气色也不好。”话音未落又一眼看见她包着纱布的左手,顿时又嚷了起来。
“嗯……是我有点不服那边的水土……手是搬东西时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纪清歌怎么也不可能和她说真话,只得搪塞了几句,珠儿到底年纪不大,也就信以为真,跳起来嚷着说要给姑娘做些拿手的吃食,一溜烟跑着去了小厨房。
纪清歌目送珠儿的身影一蹦一跳的消失,扭头却见段铭承披着一件氅衣,正面带笑意的倚在院门处,见她望到了自己,这才迈步进了院落。
“段大哥。”
纪清歌起身迎了上去,正想问问他伤势情况,还没开口就先被段铭承牵起手领着她往室内走去。
“石凳寒凉,今后记得铺了软垫再坐。”
纪清歌有几分好笑,她觉得自己基本已经痊愈,无非是再养养气血也就和往日无二了,可偏偏段铭承就好似认准了她是个纸糊的一般,刮阵风都怕她被吹跑了。
“还笑?”段铭承握了握掌中温度微冷的柔荑:“连那小丫头都一眼看出你身体受了亏,偏你自己不当一回事。”
“我……”
“听话。”段铭承并不给她分辨的机会,话音一转,说道:“我十日后要动身去边关,先送你回灵犀观么?”
这一句把纪清歌给听愣了:“段大哥你伤还没好,怎么能……”
“不要紧。”段铭承笑笑:“我押着粮车,想快也快不起来,不会影响什么。”
“可……”
“没事,施良景同都会随行,他两个盯得紧,不会出岔子。”段铭承简短说完,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不能陪你过中秋,你孤身一人,回灵犀观和你师父她们一起过个团圆节可好?”
“这……”纪清歌想了想,犹豫道:“我……我还是回临清吧。”
“为何?”
“连珠儿看见都要念我,要是让我师父见了……怕是再不许我出门了。”纪清歌苦笑。
“也该让你师父念念你才是。”段铭承听了有些失笑:“我的话反正你是阳奉阴违的了,端看你师父治不治得了你。”
看她不应声,只得又道:“我不过是跟着粮队走一趟罢了,又不是去上战场,你在临清乖乖的,嗯?药要按时吃,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段铭承口中虽然在叮嘱,心思却始终有几分走神,目光掠过纪清歌微淡的唇色时,更是控制不住脑中一再回忆起那淡淡的醺甜。
……不能鲁莽!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这姑娘对于嫁人这件事有着很深的心结,没有解开之前,他的一时冲动只怕会吓到她……
……他好歹也是堂堂靖王,求婚被拒这种事……完全不想再来一次!
心中的声音拼命提醒要让他克制,然而段铭承却几乎是下意识的,指腹轻轻抚上了那唇色浅淡的柔软双唇。
“段大哥?”纪清歌不明所以用手背蹭了一下唇角……并没有沾到什么,不由疑惑的望过来。
“……没什么……看看你当初唇上裂出的口子可痊愈了没有。”段铭承突兀的后退一步,又叮嘱了一两句之后便匆匆出了那精致的小院。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的定力会不够用。
纪清歌虽然心中对于段铭承要去边关这件事放不下心,但这次段铭承却死活不同意她再随行,纪清歌终究还是没办法,她一个平民百姓,靖王要去公干,她哪有置喙的余地?直到段铭承督着运粮的车队离开江淮平原之前,亲自将她送回了临清,她都还悬着心。
眼前的车队渐行渐远,最终即便是站在城墙上也都已经看不到了,纪清歌这才慢吞吞的回了那间修整过的商铺。
……这样短的时间,他的伤不可能痊愈,可……她却拦不住他。
纪清歌心中七上八下的,最终想到什么,摸出了三枚铜板——
不妨再给段大哥卜个吉凶,若是吉,她也就能放心了。
心中默祷片刻,她掷出了第一副卦。
然而铜板刚刚离手,尚未落到桌面,突然从旁伸过只手,快逾闪电的凭空一捞,三枚铜板,一枚不少,被牢牢的捞进了掌中。
纪清歌愣住。
“小歌儿!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沐青霖的桃花眼中尽是怒色:“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