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市上人流还不多,除了有两三个早起卖粥汤包子的小小铺面是天不亮就开了张,其他的,这个时候也才刚刚开门洒扫。
这响亮的叫骂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姑娘,怎么办?”
珠儿到底年纪小,听着外面那越来越难听的言辞心中又气又慌,纪清歌拍拍她的手:“不怕,任她嚷去,咱们先吃早膳。”
昨日她和珠儿两个痛揍了焦茂才一顿,珠儿这小丫头有生以来第一次逞凶打人,又是第一次上公堂,回来之后颇有几分亢奋,叽叽喳喳了半晚上。
而纪清歌虽不亢奋,却也不免又想起了前世之事,虽然早早熄灯歇息,但两人竟然各自都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今日也就起的晚了些,此时才刚刚梳洗,纪清歌打发珠儿从后门去买早点回来,自己动作利索的梳了个单螺髻,收拾好琐碎,泡了一壶茶,主仆二人对坐吃早膳。
外边焦王氏还在那里谩骂不休,她骂了一早晨,听见里边竟然安安静静没什么动静,心中不由更加上火,但好在世人多是爱看热闹,眼看着随着日头高起,街上往来之人渐渐多了,也开始有人围观,她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振作起精神,嗓门开得更大——
“就是这一家里面的小娼妇!勾搭我的幺儿无数次,可怜我幺儿老实厚道一个人,被这下作的小蹄子几次堵住动手动脚,回家跟我哭诉,我这做娘的让他寻个时机解说清楚分证明白,结果竟惹了这小贱人不快,竟就空口白牙的栽赃给我的幺儿,说他是贼——”
焦王氏坐在铺子门口的台阶上边哭边骂,眼泪不要钱一样,一边骂一边不停的拍着紧闭的门板,竟是颇有节拍。
“——你们可想想,哪里有贼会是大白日家偷盗的?难道做贼的都不知避人?”
“还不是我这做娘的留了个心眼,叫他要趁着天明,趁着往来人多,免得叫这想汉子的小娼妇又给堵住走不脱!”
“可谁知竟就招了这贱人的恨,竟然就空口白牙的编排我的幺儿是贼!天地良心呀!哪个做贼的不要等着夜深人静悄么声的偷盗?哪里大天白日就会有贼?”
眼见周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也开始有人听了她的话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焦王氏心中得意,更是放声道:“可怜我一个寡妇家,拉扯大两个儿,大的读书聪明伶俐却被老天收了去,只剩了幺儿相依为命,却偏偏又着了这下作种子的套儿,这天下竟是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么?”
焦王氏连哭带骂,看着人更多,伸手从袖子里拽出一条银红色的手绢子挥着说道:“你们瞧瞧,这是这小娼妇前两日硬塞进我幺儿怀里的信物儿!自家风骚浪荡想汉子,却瞎了眼找上我的幺儿!见我儿守礼不从,就使出毒计来害他!”
此刻纪清歌这间铺门外面,早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焦王氏口中乱七八糟嚷了一顿,只咬死了没有大白日做贼的,又拿着条绢子乱甩一气,竟然也说动了部分人在那小声议论。
焦王氏看在眼里,心中早是得意非凡,她一个死了丈夫的乡下妇人,能拉扯大两个儿子确实是亏了她性情泼辣彪悍,底层百姓讨生活不易,寡妇就更不易,脸面这种东西在她看来不当吃又不当穿,她心里半点都不在乎!
——去闹衙门,她是不敢,但就两个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她就不信她们还能反了天?!
她一个寡妇怕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就看这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舍不舍得自家名声!
所以焦王氏在昨日得知了自己儿子竟然被巡捕抓去坐了牢之后就恨上心头,当时她还顾不上,只忙着收拾衣裳被褥吃食等等赶紧去牢中探望,又打点钱财想要走门路。原本她一个寡妇家本也没甚路子,那些衙门里的公差听说她就是那贼人的娘之后更是不假辞色,银子塞到手里都还丢回来,只说那贼人是罪名确凿,叫她死了这份心。
焦王氏求告无门,她一个寡妇本来也没什么见识,等她见了被打得人样都快没了的焦茂才,又听了焦茂才乱七八糟一顿哭诉之后,心中更是把纪清歌和珠儿恨了个死,今日天一亮就含着一股子恶气跑来了纪清歌门外谩骂不休。
她的幺儿去蹲了牢狱,凭什么这小贱人就能没事人似得继续风光?
就算不能逼着这出首告她幺儿的小贱人去衙门撤状,最起码要让她们悔青了肠子!反正她一个寡妇家无所谓,端看这小贱人后不后悔搭上自家名声!
就是这般心态让焦王氏已经扯着嗓子哭嚎了一个早上,却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眼中看见围在此处的人愈多,都在指指点点悄声讨论,心中愈加得意,正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她身后那两扇始终紧闭的铺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
这一间商铺始终没有开门做生意,内部也只是修整一新没有摆放货物,看起来倒也显得宽敞空旷,大门陡然开启,纪清歌纤细窈窕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对于坐在门口台阶上哭嚎不休的焦王氏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去,只冲着跟在身边的珠儿一颔首:“去吧。”
珠儿怒瞪了一眼那满口脏污的泼妇,心中虽然有些不放心自家姑娘,但也还是乖乖的两步跳过焦王氏身边,就跟躲开什么脏东西似得,然后钻进人群两下就没了影子。
这场大戏围观人群已经看了一个早上,听那焦王氏一张嘴骂得有鼻子有眼,就算心中不信她的说辞,但也多少还是存了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思始终在这围着,此时乍然看见这场戏里另一边的角色露了面,更是纷纷振作起精神,等着瞧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分说。
谁知纪清歌开了门之后压根不理那满口污言秽语的婆子,打发珠儿挤出人群一溜烟不见了,她自己也不关门,就在正对着大门的桌旁落了座,安安静静的喝起茶来。
她这安之若素的态度顿时让那些等着看大戏的人群都摸不着头脑,就连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焦王氏都愣了神。
——虽然听说这铺子是灵犀观的产业,但这姑娘分明年岁不大,还梳的是姑娘家的发式,在此出入也从没有穿过道袍,看起来也并不是个出家人,可这世间又有几个清白女子听见自己被人指到脸上说勾搭男人还能无动于衷的?
就连风尘女子当面听见这样的辱骂都要坐不住,又何况是良家。
但……纪清歌摆明了无动于衷,纤细的身子稳稳坐在那,手中捧着茶盏,姿态端庄又娴雅,明澈如琉璃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偶尔目光看到人群中有相熟的附近街邻的时候,还会颔首一笑算作招呼。
铺子是新翻修的,漆得朱红的门槛成了分界线,门里窈窕少女静如秋水,波澜不惊,与那坐在台阶上哭嚎谩骂的婆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你这贱人,还有脸见我?”焦王氏愕然一瞬之后反倒打起了精神,也不起身,指着纪清歌骂道:“你若还要脸面,就速速去衙门里将我那幺儿领出来,否则小心你那点子肮脏事,今日就别想再遮掩得住!”
然而她的一番威胁却只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换回半点回应,纪清歌就如同聋了一般小口小口啜着热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焦王氏被晾在那里没人理会,只气得面皮紫涨,下一刻就拍着大腿嚎了起来,口中不歇气的将那小贱人小娼妇下作的小蹄子等等肮脏词汇倒了个遍,就连围观的不少人都听得直皱眉,纪清歌却始终面不改色。
握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纪清歌心中升起一丝荒唐和可笑……这点子辱骂算什么?她前世听过更难听的!
她那名义上的丈夫不能人道,这婆子眼见一场婚事也没能冲喜成功,约莫是觉得亏得慌,就变着法的磋磨她。
一个寡妇,别的本事没有,磋磨儿媳却很是无师自通,尤其是这个儿媳还是据说为了遮掩丑事才远嫁过来的。
现在这些难听话才到哪?前世的时候她挨骂都是轻的,稍不顺心还要挨打,在她那痨病鬼丈夫一命归西之后,虐打辱骂就更成了家常便饭,若不是后来想到了要卖了她换银子给她的心尖子幺儿娶媳妇,她在焦家应该也活不了几年。
思绪漫无边际的飘了半晌,耳中那刺耳的哭嚎谩骂竟然没了动静,纪清歌回神,诧异的瞥了一眼不歇气的骂了一早上嗓子都哑了的焦王氏,目光之中满是疑惑,似乎是在纳闷她为何住了口。
略想了一瞬,纪清歌搁下茶盏,从荷包中摸出一枚铜板,葱管般的指尖一弹,那枚铜板就准准的落在门外婆子的衣襟上,又在众人目光中滚落到地下,砸出叮的一声。
这一举动包括焦王氏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没回过味来,正疑惑间,就听那窈窕少女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赏你吃茶。”
——噗!
这一句听在耳中气得焦王氏脸色铁青,围观的人群里却不知哪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这婆子在此哭嚎撒泼已经闹了足足一早晨,但在这姑娘眼中,却竟如同是看戏听书一般,还……还打赏?
“你——你——你这千人骑的小娼妇——”焦王氏此时再也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就扎着两手想要冲进铺子,然而一脚才刚抬起,还没来及迈过那朱漆的门槛,冷不防就是膝盖一痛,只叫了哎哟的一声,就整个人跪了下去,若不是手快的扶住身前的门款,这一下怕不要摔成个滚地葫芦。
直到第二枚铜板也滚落在地上,众人这才醒悟这婆子是叫人家小姑娘一枚铜板给打到起不来身。
原本心里还在想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若是真要动手的话,只怕那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要吃亏。
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来,昨日那个贼人……可是被这看起来跟仙女儿似得小娘子给踩在脚下爬都爬不起来的。
“这铺子乃是灵犀观私产,没有开门迎客,你若踏进一步,也就只好一起进那大牢去陪你儿子了。”
纪清歌一句话说的平平淡淡,却只听得焦王氏一愣,她去牢中探望的时候自然是听说了焦茂才是因了闯私宅才叫人拿住了短处说成是贼,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她此刻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朱漆门槛,噎了半晌,竟真的没敢再进。
闯是不敢闯了,但要她就此灰溜溜低头那也不能!
焦王氏熄了进门撕打的心思,索性一拍大腿,又扯着嗓子乱骂了起来。
然而这次还没骂上几句,就见那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群被人推搡着分开,一群捕快凶神恶煞的直奔了过来,手中拎着锁链二话不说就往她脖子上套——
“什么人大胆在此嚷闹?还不住口!有甚话去衙门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