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纪清歌铺子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是纪文栢。
贾秋月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正房夫人挣命一样才生了个女儿,而自己,却一次就生了一双玉雪可爱的龙凤胎!
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龙凤胎中,纪文栢是哥哥。
同样,也是纪正则的长子。
此刻这少年郎脸上不知是羞还是愧,只连正眼都不敢看纪清歌,垂着首道:“大姐姐……好似清减了许多,想是孤身在外多有劳累,若是承蒙不弃,文柏想迎大姐姐归家,好生调养身子,大姐姐可愿……”
“不愿。”
纪文栢一句话没说完,纪清歌就淡淡的截断了他的话头。
严格来说,纪文栢在纪清歌心中并没有什么恶感,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许是从小就被纪正则寄予厚望的缘故,不同于在内宅中被骄纵得颇有几分心胸狭窄的纪文雪,纪文栢四岁开蒙,而后就是勤学苦读,纪正则一心想要摘掉商贾人家这顶帽子,所以他才会宁可换亲也要跟知府宁家攀上姻亲,而纪文栢,因为自小聪明伶俐,被教书先生夸赞过有读书的天赋,纪正则便将一颗心大半都寄托在了自己嫡长子的身上。
大夏虽然不是前周,没有将商户人家看得等同于教坊贱籍,也开了恩典,准许商贾人家的子嗣参与科举,但……商贾终究还是下九流。
偌大一个纪家,无数人的视线都凝在纪文栢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指望他将来能够通过科考能够让纪家一举摆脱商户的招牌。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懂事起就被各方压力迫着苦读诗书的纪文栢,也就……不太像个正宗的纪家人。
自幼苦读圣贤书,纪文栢就如同纪家的一个另类,在他心中,认可的不是无商不奸,不是利益至上,而是孔孟之道,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才是这个少年郎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贾秋月和纪正则私底下的行事会要避着他的原因。
大概是自身阴暗的人会格外向往光明的缘故,纪文栢在纪家长房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就连纪文雪都下意识的会避开当着他的面编排纪清歌,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在纪正则心中,纪文栢是他纪家长房的嫡长子,是关乎他纪家能否一举跨越商贾阶级的契机;而在贾秋月眼中,自己这个儿子,更是她可以夸赞一生的荣耀。
懂事,守礼,晓廉耻,知进退,言行举止无处不是谦谦君子。
不论是和宁家的换亲,还是贾秋月曾经在定亲宴上安排的设计,亦或是十几年前那场联姻,纪正则和贾秋月在这些事情上出奇的态度一致——没有半个人想让几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纪文栢得知内情。
纪文栢被纪正则夫妻二人保护得相当好。
这一点,就算是纪清歌,都是隐约有所察觉了的。
在偌大的纪家,如果说有谁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的话,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一个纪文栢。
所以她才会见到是纪文栢亲临了她门前的时候,心中影影绰绰的有了几分猜测。
“大姐姐!”
纪文栢有几分发急。
“纪公子。”纪清歌冲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然而口中说的言辞却让这少年郎一时失语——
“我已被纪家除族,还请纪公子不要再这般称呼了。”
“大姐姐……”纪文栢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一则是惭愧,二则是内疚,让这个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少年冲着纪清歌深深一个揖礼:“文柏代纪家给大姐姐赔礼。”
他口中说着代纪家赔礼,这一揖纪清歌便没有避让,任由他一揖到地,淡淡的说道:“赔礼么,我受了,若无它事,纪公子请回吧,天色也不早了。”
眼看纪清歌又想关门,纪文栢连忙伸手抵住门板:“等一下!大姐姐可……可……”
这清俊的少年出于羞愧,几乎不敢正视纪清歌明亮的眸子,嗫嚅半晌,才终于说出了让他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的那句话——
“可愿……随文柏,归……归家么?”
纪清歌凝视着面前这个忍羞含愧到不敢抬眼望她的少年,良久,突然就笑出了声。
“大姐姐?”
“所以……那西北边关的卫家,果然是我娘亲卫氏晚晴的母族么?”
纪清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听得纪文栢怔在当地。
“边关大捷的消息虽然今日才刚刚传到临清,不过……想来作为江淮地区的重镇,淮安城内想必应该已经是早几天就知道了,对么?”
纪文栢怔怔的不知该怎么答,好在纪清歌也并不是要等他回答。
“不论此前纪家究竟如何看待卫家,但这一次大胜,是纪家没有料到的对么?”
“所以……纪家终于坐不住了么?”
纪清歌清澈的目光从纪文栢满面愧色的脸上划过,又淡淡的扫过他身后跟着的纪家仆从,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讪讪的垂着脸,没有人敢直视。
“卫家边关大捷,直接将鬼方灭国,这样的功勋足以千古流芳,所以现在,纪家就想要认回我这个逆女了?我说的可对?纪公子?”
这一番话,虽然是纪清歌凭空猜测,但她却说得不紧不慢,眼瞳之中满是笑意。
有对于纪家行事的可笑,也有对于边关这一场大捷真心的喜悦,让她黑琉璃般的清透眼瞳微微弯起,淡粉色的双唇也翘起了一个美丽的弧度,这一份明璨的笑颜竟让观者齐齐失语。
“大姐姐……”纪文栢喉中猛然哽住,满怀的羞愧几乎让他想要夺路而逃,挣扎片刻,才艰难的说道:“大姐姐见微知著,文柏……不敢辩。”
“你无需如此。”眼见纪文栢神色着实可怜,纪清歌只淡淡的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不需要为了旁人的作为感到羞愧。”
……旁人。
纪文栢满心苦涩。
在他大姐姐口中的旁人,却是他的生身父母。
是他一生一世都斩不断的骨血。
纪正则是他的父,贾秋月是他的母,自他呱呱落地,就是纪家众星捧月般的嫡长子,他吃的是纪家的粮米,穿的是纪家的衣袍,纪家重金请来先生给他开蒙,供他读书,让他知道了礼义廉耻是非对错,在他之前的生命中,纪家从来都是一个富而好礼乐善好施的人家。
虽是商贾,却是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做生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一直都这么以为的。
可……纪家却对他的大姐姐做出了这样的事。
纪正则贾秋月两人再是如何不让他这个嫡长子接触那些阴暗之事,七夕那一夜的淮安城大乱和当朝靖王的突兀驾临,也都是遮掩不住的。
如果没有靖王殿下的驾临,那一场除族事后八成会被粉饰太平,最不济,也会被说成是逆女不孝,不得已而为之。
但……靖王插手干涉了,就不可能再由着宁纪两家编造。
那一场事情发生的时候,纪文栢并不在纪家大宅,他作为嫡出兄长,闹市之中失散了幼弟,这一份责任和疏漏压在肩上,让他甫一归家便就领了家丁护院急匆匆外出寻人。
而等他遍寻不获回转宅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的大姐姐,淮安纪家长房的嫡长女,竟然被他的父母双亲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除了族。
靖王的驾临和干预,让宁纪两家没有人敢再颠倒黑白,面对纪文栢焦急错愕的询问,再是心有不甘,也只能实话实说。
虽然纪正则和贾秋月依旧想要竭力隐瞒,譬如……他们只是心急之下失了分寸,一时失察,这才错冤了纪清歌,后续事情发生太快,这才没了挽回的余地……
但,当夜纪清歌在当众陈述纪家历次手段的时候并没有避人,除了纪家家丁仆从不敢说实话之外,其余的还有捕快衙役,甚至……还有宁佑安。
宁纪两家从来都没断过往来,两家的嫡长子因为年岁相近,更是彼此熟稔,甚至他和宁佑安就读的书院都是同一座,从宁佑安口中,纪文栢点滴不剩的知悉了当夜发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枝节细末,那些在他眼中的岁月静好,对于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姐姐而言,却竟然是那般的丑陋不堪。
明明……明明纪家和大姐姐也同样是骨肉至亲,可……
刚满十四岁的纪文栢,就这样在陡然之间看到了那些所有他本以为不存在的阴暗和脏污。
他也曾经质问过他的父亲母亲,他不明白,大姐姐分明也是纪家血脉,为何要受到纪家那般的苛待和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可他的质问只换来了贾秋月遮掩的哭泣和纪正则的沉默不言。
后来就连宁佑安,这个原本和他既是同窗又是好友的人,也渐渐产生了疏远。
宁佑安……本该是他大姐姐的夫婿。
虽然换亲这件事,他和宁佑安都足可称一句无辜,但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纪文栢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褪去了那些专属于少年人的明快天真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鬼方灭国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到淮安,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父母双亲连带他那和蔼慈祥的祖母全都恐慌了起来。
那时纪文栢才知道,原来他大姐姐的生母,就是那坚守边关数十年的卫家人。
看着纪家从上到下一夕间出现的慌乱,纪文栢只觉得满心都是荒唐,直到淮安知府宁博裕从临清县令上报的公文中得知了纪清歌现如今就在临清,他才被纪家给当做使臣一般,派来临清想要迎他的大姐姐回转纪家。
如果可能的话,纪文栢根本不想来。
作为纪家人,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纪清歌。
但他作为纪家嫡长子,他更不能看着纪家将来会因此倾覆,他有责任有义务为了纪家奔走。
再是没脸,也只能来。
“大姐姐。”纪文栢忍着心中的羞耻和酸涩,艰难的说道:“文柏没脸对大姐姐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文柏只想……只想求大姐姐,看在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份上……”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纪清歌打断了:“纪公子。”
她的音色中听不出什么气恼和恨意,平淡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散漫,就那样曼声说着:“覆水难再收。”
纪文栢几乎落下泪来。
到底是纪清歌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心性,眼看这个少年在自己面前几乎无地自容,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他始终撑着门板不能关门,只得道:“这是等着转手的铺面,没有开门迎客,纪公子在此纠缠也无益,我和纪家早已无话可说。”
眼见纪清歌态度坚决,纪文栢心知不能让她真就这样闭门拒客,情急之中也只得转了口道:“且慢,大姐姐这铺子是要转出的话,不知要价几何?”
纪清歌想要关门的手顿了顿,奇道:“与此又有何干?”
“这……我……”纪文栢一边想着说辞,一边推着门扇想要迈进门槛:“大姐姐不忙闭门,何不与我商谈一下,若是合适……”
“你要买?”纪清歌皱眉望了他一瞬,随即却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
“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