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
宁佑安心中慌乱,他生怕自己一个对答不好就会被彻底关在门外,近乎于哀求的说道:“大姐姐又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不当我是纪家人,只当我是来看铺子的,和我说说话,难道不行么?”
他口中说的可怜,纪清歌也不忍心看这个少年在她面前如此苦苦哀求,只摇头道:“我说不卖,是你并非生意人,为何要买铺子?”
“我……我……”
“纪公子,你是读书人,你不通晓开铺子做买卖的门路。”纪清歌淡淡的说道:“你不知道临清城中的生意根底,你也不知道这间铺子的位置适合做什么买卖,你甚至不知道这样一间铺面的合理价格该是几何,你口中的商谈,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我却并不想再听闻纪家之事,所以……”
“我……我总是纪家子。”纪文栢情急之下只慌忙说道:“纪家百年商贾,经商之事我总还是知道些许的。”
“是么?这间铺面作价一万五千两。”见他纠缠不休,纪清歌索性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直接报了个天价,“纪公子,你请回吧。”
纪文栢再是书生头脑不通商贸,但到底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之人,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儿身,又已经入了书院念书,平日里光是和同窗相约逛街,看看笔墨纸砚孤本古书等等,也早就不止一两次,他知道这价必定是狮子大开口了,这样一个小县城的不大的铺面怎么也不可能会有这么高价,然而他却只是呆了一呆,说道:“那……那还请大姐姐让我看看这铺子,再……再……”
他这一句听得纪清歌都一时没了话,她明明已经信口开出了一个即便不懂经商也能知道是漫天要的虚价,可……
再是无奈,她现今也没了拒不见客的道理,心中不是没有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任由话题转到这间铺面上,倒让她现在想拒绝都没了由头……只能收回想关门的手,看着纪文栢如蒙大赦一般一步跨入门槛。
事已至此,纪清歌也只能让开几步,冲珠儿吩咐道:“去泡壶茶来——纪公子既然是买铺子,那便请看吧。”
其实纪文栢到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过是为了免于被关在门外才死皮赖脸的用买铺子的说辞挤了进来,然而,进了门,却也不代表他就能有所作为。
他不是没有尝试着在纪清歌面前给纪家讲情,只是他所有关于纪家的说辞,不论是好,是贬,是求情还是想劝解,纪清歌统统一字不接。
也就唯有话题转回铺子上,她才会肯跟他对答几句。
纪文栢一边绞尽脑汁的想着措词,一边心中不停想着究竟该怎样才能化解大姐姐与纪家之间的心结,直到珠儿泡回来的茶都续过了一遍水,他还在言不由衷的挣扎。
“天色不早,纪公子还是早些回转下处吧。”他的挣扎纪清歌尽数看在眼中,到底他两世间都不曾有对纪清歌动过恶念,纪清歌也不太忍心看着这个少年为了纪家在她面前这般委曲求全,只道:“这铺子,我也明言——我开的价不实,所以纪公子也不必再做徒劳了。”
纪文栢捧着手中已经冰冷的茶盏,明明已经是早春三月,他却只觉得那冷气透过茶盏把他的心都凉透了,垂首默然片刻,低声道:“文柏知道。”
“那……”
“那就请大姐姐,取出契书吧。”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反而愣了,无言的看着这个垂着头的清俊少年半晌,才道:“我说过,我的开价不实。”
“无妨。”纪文栢挤出一个苦笑:“一万五的铺子,不管大姐姐是不耐烦也好,泄愤也罢,就只当是……只当是……让大姐姐出气也罢了。”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皱着眉半晌没出声,见她不响,纪文栢又道:“再是如何辩解,纪家对大姐姐也终究是亏欠良多,大姐姐自离家到现在,文柏不知大姐姐是如何度日的,但若这铺子能转出个好价格,或许能多少让大姐姐日后少些不便的地方才是……若真能如此,这铺子就值得此价。”
“你……”
纪文栢这一句低低的话语,听得纪清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纪文栢等了一刻,见她不动作,反而劝道:“大姐姐无需担心,文柏不会因此就受责怪的,这权当是成全文柏自己的一点私心也好……”
“纪家……文柏自己也知道,没有脸劝什么,大姐姐不愿,文柏也清楚,只是……文柏自己,从来都当大姐姐是大姐姐。”
这少年清澈的眼瞳中一尘不染:“大姐姐孤身在外,没有家族庇护,能用这样的价格买下铺子,想必可以让大姐姐多些傍身之物……所以,文柏是愿意的。”
纪清歌沉默片刻,只冲珠儿示意道:“去将房屋地契取来。”
——纪家江淮首富,家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在商言商,不论纪文栢要高价买下这间铺子的初心究竟是什么,他既然肯买,那就没有不卖的道理。
即便是买亏了又怎样?想来也还轮不到她这个除族女来给纪家省银子。
不一时珠儿便就捧着地契回转,纪清歌也不废话,铺开纸笔之后和纪文栢两人各自立了字据画了押,纪文栢只当没看见门外站得腿都麻了的那些纪家下仆们的脸色,令人取了银票,凑足了一万五千两,讲定了明日去县衙改换鱼鳞册的登记,一番忙碌完毕,天色已经擦黑。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就不说那些候在门外一步都不敢远离的纪家仆从们个个站得腿脚酸软,就连纪文栢,此时也再也没有逗留的理由。
但,就如同可以高价买下店铺这件事多少让这少年心中略微有了些安慰一般,他起身告辞的时候神情中多少去了几分来时带着的可怜,低声道:“大姐姐执意不肯归家,文柏也没脸面强求……”
见他又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纪清歌照例是神情冷淡的闭口不言,纪文栢却也不以为忤,只继续说道:“我知道如今这些话,终究是迟了许多年,纪家亏待了大姐姐这些年,文柏再是厚颜无耻也不敢说出让大姐姐原谅纪家的话来……我也不敢妄求大姐姐能既往不咎,只是……到底都是相同的血脉……无论如何也……”
“纪公子,天色不早,请回吧。”纪清歌虽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少年郎,但她却也不会因为他的苦求和劝说就会真的点头说一句原谅。
她若能因他看着可怜就原谅纪家,原谅贾氏,她前世的性命谁来偿还?!
如果不是纪家的百般作贱,不是贾秋月的毒计陷害,她前世在那场定亲宴上便不会被醉鬼当众□□!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贾秋月带着一众宾客出现在她面前时,脸上几乎遮掩不住的那一份刻毒和得意。
纪正则却在事后只顾借着这件事拿捏岭南程家,根本不去理会自己这个女儿是不是受了暗算吃了亏,任由贾氏借着她浪荡轻浮的由头百般作贱她。
多么可笑,分明她才是吃了暗算受了委屈的那一个,却要因为当众做出丑事的罪名被按在纪家祠堂里领受家法。
那一场家法,打得她足有半个月都起不来身,却还要强撑着爬在床上抄写女戒。
最后将她远嫁临清之前,她也曾跪在纪正则和她祖母的面前哭泣哀求,可……
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一个是她的亲祖母,两个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施舍她一点怜悯之心。
更有甚者,纪正则甚至当面呵斥她说能给她一个失贞女子找到不嫌弃她的夫家,他已经尽足了为人父母的责任,让她不要妄做挣扎,如果她敢再弄出拒婚的风声来,他纪家就算是绑,也会将她绑上花轿!
当时这一语终于让纪清歌看清了纪家的嘴脸,也彻底斩断了她对于纪家最后的一点幻想,嫁去临清之后,纵然焦王氏对她百般欺凌,她也没有再想过向纪家寻求帮助。
那时的她终于明白,她的屈辱和求援,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给纪正则和贾秋月增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直到她成了逃奴,她满心想的也只是自己报仇,纪家,给不了她任何希望。
现如今纪文栢在她面前苦苦劝解和哀求,她若真允了,她前世的苦难和屈辱又要用什么来偿还?
现在纪文栢这少年看着可怜,前世的她难道就不可怜?
前世直到她亡于那一场大火,她都没有等来纪家纡尊降贵的半个眼神。
更不用说是向她认错,求她原谅了。
“纪公子!这些话,还是免了吧。”纪清歌神情淡漠:“何必再用血脉相连这样的说辞来为难我呢?”
纪文栢怔住:“大姐姐。”
“任凭公子如何为难我,我也不能愧对自己的心意。”纪清歌微微偏头,剔透双瞳凝视着面前这个失语的少年:“后果不过就是我只能再为难公子,这样彼此难为,又是何苦呢?”
“所以……还是请公子不要再多说了吧。”
“回转纪家之后,公子也无需替我隐瞒。”纪清歌说得很冷静:“不论纪家是否认为我是冥顽不灵,我都不在乎。”
“若是纪家因此觉得我冷漠绝情,不当人子,那也无所谓。”
“大姐姐……”纪文栢半晌才挤出一个苦笑:“是……文柏不懂事,让大姐姐见笑了。”
“无妨。”纪清歌淡淡的颔首道:“只是今后,还请纪家不要再来人了,我不想见,即便是公子你,其实也……”
“大姐姐!”纪文栢听得分明有几分惶然:“文柏从来都拿大姐姐当做大姐姐的。”
“我知道。”纪清歌冲他笑笑:“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只是……见面便难免要想起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所以还是不必了。”
纪文栢垂头不语,眼圈都有了几分发红,半晌,终于低声道:“知道了,天色已暗,文柏……就不搅扰大姐姐清静了,大姐姐日后若是……若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书院知会文柏,文柏必定竭尽全力……”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旁竟传来一道突兀的人声——
“谁稀罕你的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