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这一次紧急出京,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建帝段铭启,都不想放人。
他小弟从白海带回的暗伤至今未能妥善根除,他原本是想过伤愈之前绝不放人的!
可他除了是一个兄长,他还是大夏的帝王。
今年时气不同以往,从入夏开始就多雨,原本为了防范秋汛,是有责令工部提前向各处汛期易出险情的地区传达命令,一定要严加防范,排查河堤口岸,可……到底还是出了事。
段铭启朱笔在手,半晌却都没有落下。
若仅仅只是天灾的话,虽然痛惜水患,却也不过就是责令当地官员修补河堤安置百姓,可他收到的密折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那一段河堤疑似遭人挖掘才引起的秋汛决口,洪水泛滥!
段铭启心中怒不可遏!
今年天时反常,若是以往的话,夏末秋初的时节其实并不会有洪灾的隐患,最多是偶有阴雨影响秋收罢了,但今年各地雨水丰足,尤其汾、黄,两条河流,本就是水患严重的流域,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趁夜去挖掘河堤!
如今汾河决口,洪水过处农田尽没,原本夏稻已黄,只待收割,辛苦了一年的收成,就这样眼睁睁的淹没在滚滚浊浪之下!而且并州晋阳一带地势一马平川,洪水一来,黎民百姓连个避灾的高处都难觅!
并州的知府林兴业畏惧天威,洪灾尚未退却,便已经投缳自裁,晋阳太守公孙良战战兢兢写了请罪折子,又在亡羊补牢的试图封堵堤坝,安抚百姓。
可段铭启心知这一场人为搞出来的天灾绝无可能轻易弥平,虽然迄今为止都还未能收到确切的受灾人数和范围,但已经统计出的洪水过境的区县就已经有十二个!
并州地处平原,洪峰过境几乎无处可逃,被毁的又岂止是一年的收成?光是那十二个区县的百姓就有十余万人!而这一场洪汛之后,活着的还不知能有多少……
夜半时分偷偷掘开河堤,洪峰来时,百姓们尚在睡梦之中,就不说他们无路可逃,就算有路,他们也连逃生的时间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靖王再次出京,天子并不拦阻的原因。
并州位置紧邻京畿,并州受灾,帝京不可能独善其身,不说别的,在洪水退去之前,并州百姓没了口粮也没了田地,为了活命也会向着外省逃难,而帝京这样天子脚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则会是灾民首选的生地。
做出这种事的人,不论是什么人,亦或是有什么目的,都不能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身为一个兄长,段铭启很想按照原本的安排,寿宴过后就安排法严寺方丈给靖王动手医治,拔出隐患。
但十余万百姓生死旦夕,能最快处置此事,最合适的人选,就只有靖王。
首领太监福春偷眼望望天子的神色,心中也是叹气,昨日皇后寿宴就是幺蛾子不断,多亏有靖王提前布局,这才没让歹人得手,结果皇上却仍是没能睡个安稳觉,天还没亮,就收到了并州的加急密报,若仅仅是天灾的话也只能算是老天无眼,可……人祸就是两码事了。
……拿着无辜百姓的性命扎筏子,这事必定是触了皇上的逆鳞!可事关国事,他一个太监,是无权置喙的……
心中想着,轻手轻脚走到御案旁给换了一盏热茶,低声道:“皇后娘娘适才派了姑姑来,说午膳备了皇上喜欢的鲈鱼,请皇上记得过去用膳。”
段铭启顿了顿,终于搁了笔,身为中原大地上站在顶端的一代君王,段铭启最清楚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掩盖着什么暗涌的波涛。
作为一个兄长,显然他已经有些失职,那么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不应再让妻儿为他担忧。
昨日宫宴上那一场刺杀,虽然事先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但到底还是对不住他的皇后,如今再让她为了自己挂心,就是他的不该了。
建帝叹口气,搁了御笔,起身前不忘说道:“传工部尚书、户部尚书、京兆尹、以及五城兵马司统领,午膳过后在含元殿议事。”说着又递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六百里加急送往冀州。”
交代妥善,这才平复了一下心情,迈步向着后宫而去。
靖王殿下此次秘密出京,知道消息的除了皇帝陛下之外,统共也就只有安国公府卫家有提前得知,而其他人家,上到公侯,下到百官,都是隔了许久,始终不见靖王露面,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开始猜测是不是靖王又去了何处。
绵绵的阴雨,几乎持续了整个八月,甚至中秋佳节的时候都不曾放晴,各家连赏月都没能赏成。
帝京到底还是靠近北方,虽然阴雨也只是绵绵,而南方各地的秋汛急报也雪片一般的飞往了帝京,这罕见的秋季汛期水位大涨的灾情已经逐渐开始被世人瞩目,工部户部的官员各自忙成一团,而临时调任也有不少,帝京这个朝廷中枢飞速的运转开来,赈灾的前款,粮米,以及领了谕旨离京去灾情严重的各州各府巡查的钦差,等等繁忙不一而足。
所幸如今边关已经弥平了战事,否则外忧内患之下,大夏天子要面对的局面将会比现如今要艰难的多。
不论如今局面多棘手,最起码现如今国库不是空的,否则若是按往年的情景,朝廷想要赈灾都不知钱款要从哪里来……
就是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气氛中,纪清歌迎来了她两世为人中的唯一一次笄礼。
帝都新贵国公府家表姑娘的笄礼,即便纪清歌之前因为卫纪两家那一场官司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她出身商贾人家,但卫家摆明了是珍重爱惜这个表姑娘,笄礼更是大操大办,虽然纪清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好的姑娘,但帝京之中但凡有点根底的人家,也都收到了来自安国公府的请柬。
卫家是新晋国公,而且手握兵权,简在帝心,不论接到请柬的人心中究竟对纪清歌这个表姑娘什么看法,都不妨碍她们这一日都盛装出席。
——这样一个可以和卫家交好的由头,不来的才是傻子。
何况这个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很有可能就是日后的靖王妃!
当日千秋寿宴上那支火红的茱萸不知道惹了多少姑娘家的红眼,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可能就敢拒不出席她的笄礼?
就连燕锦薇这一日都在段熙敏的陪同下来了卫家。
尽管她一肚子的不情愿,但近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段熙敏却并不肯平白放过这样一个可以结交卫家的机会,而且也不是她这个做娘的狠心,而是段熙敏自己看得通透,她家锦薇对于表哥段铭承的那一片心,估计十有八九都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果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大长公主的话,未尝不可想方设法让女儿心愿得偿,可惜……她不是!
自从段氏掌了天下,她这个同姓段的人,就从来也没有能踏入过权利的中心!
即便她是大夏太|祖的亲姐姐,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她也一样是被排挤到了边缘的段氏族裔,甚至就连那个一事无成的雍王段熙和都比她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就是当年她那一次的过错罢了……
段熙敏心中不是不怨恨,但她如今面临的局势,已经不容她怨怼,当年那名神秘人再度找上门来,让段熙敏这些日子食不下咽战战兢兢,如今她和她的长公主府已经如同身处绝境,若是再被捉出什么错处的话,这样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卫家不论怎样,之前都远在边关,和帝京中的圈子都无涉,如果她真能和卫家搭上一份交情的话,对她、对燕家都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锦薇……她那侄子是个心冷的,他既然不属意,锦薇再一味的芳心错付也不会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吧!
段熙敏几乎是用逼的,才将燕锦薇逼来了纪清歌的笄礼,名义上自然是当日在寿宴上两个小女儿家各自有了酒,彼此起了口角,今日特来和好,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段熙敏强撑着长公主的架子,又想和卫家结交,又不想太过低声下气罢了。
大长公主心中打的算盘不可谓不划算,但燕锦薇却只觉得满心都是屈辱!
原本在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心中,表哥就始终是她一个人的所有物,即便后来凭空出现一个纪清歌,但老实说,最初的时候,燕锦薇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一个低贱得不足道的商户女罢了。
那些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只在话本子里才出现过,燕锦薇虽然有过憧憬,但心中也明白普天之下能从一而终的向来都只有女人,一个登不了台面的商户女,总要比那些素日里故作清高的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好对付多了。
可事实很快就让她发现她错的有多离谱。
她那向来对任何人都冷心冷面的表哥,唯独对这个商户女是不同的。
燕锦薇心底最后的一丝幻想,是被寿宴当晚那支靖王亲手递过去的茱萸给彻底粉碎的。
作为一个帝京贵女圈子里长大的姑娘家,燕锦薇怎么可能会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而更让她心冷的,就是在她终于忍不住和那商户女起了纷争之后,她的表哥竟然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护着那贱人走掉了。
今日段熙敏强逼着她来,她不是没有闹过,只是向来疼她的娘亲这一次却竟不肯改主意,这不啻于是在燕锦薇本就愤恨的心上又多加了一重怨气——
——这贱人夺了她的表哥,甚至连她的娘亲都为了这贱人不再疼她。
坐在观礼席上,燕锦薇面色阴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刚刚就位准备开礼的纪清歌,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纪清歌似有所觉,偏头望了一眼,见是她,便就没事人似得转回头,今日她的师父严慧君果然应了请柬前来参加她的笄礼,这一场女子一生中标志着成人的礼仪上,有她的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还有她的师父,纪清歌心中一片安宁,虽然她小师叔嫌弃人多不肯来,却也有提前送了满满一盒子什锦糖果给她,只除了……
……除了她的段大哥。
临行前分明有说过,或许还能赶得及她笄礼的……
却终究还是……
心中不能说没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担心,就连王府总管曹青亲手捧了靖王提前准备好的一支精美绝伦的赤玉发簪来作为贺礼,都没能消弭掉纪清歌心中隐约的担忧。
这一份担忧直至要初加都依然萦绕在心头,就连作为正宾的杨凝芳都看了出来,正想小声提醒一二,突然却从大门方向传出喧哗。
须倾,便有宫中装束的太监手持麈尾迈步入了庭院,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捧着明黄色的卷轴,高声喝道——
“圣旨到——安国公府卫晚晴之女纪清歌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