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郊外紧邻玉泉山有一片景致颇佳的园林,草木扶疏,泉水淙淙,京中有身份的人家都有在此购置别院,大长公主府也不例外。
琉华院就是公主府别院的名称,此时虽然已是深秋,但院中特意雇了花匠仔细养护的各色菊花却正在盛放,而因此处菊花开得好,大长公主府每年也都例行会在此举办一次赏菊盛宴,邀请帝京中官宦人家赴宴,这也确实是老惯例了。
不仅仅是惯例,还是帝京排的上名号的花宴。
一场秋季赏菊,一场冬季梅宴,都是往年段熙敏一手操持出来的盛会。
毕竟是大长公主府主办,所以与会者众多,帝京之中以往也少有谁会不给大长公主府面子,久而久之,也居然小有名气。
但是今年这一场惯例之中的赏菊宴却让不少人家都心存疑虑,理由无他——城外正有流民聚集,如今在京郊别院举办花宴,到底安不安全?
家在帝京的官宦人家,哪一个不是身娇肉贵,若是为了一场宴席去涉险的话,想也知道不值得。
哪怕是为此要下了大长公主府的面子,也一样不值得。
对于众人心中的疑虑显然大长公主府也是心中有数,请柬送到的同时,派去的仆婢都不忘笑着解释——公主殿下知道如今城外有灾民,只是这灾民聚集的地方是在城南清河那一代,咱们别院是在城北玉泉山畔,哪里就相邻了呢?城南那一处如今也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朝廷每日施粥放粮,五城兵马司和西山大营都看得紧,哪里就会突然跑到别院近处去呢,别的不说,我们宫主殿下和姑娘作为主人家都是在的,要真是有风险,难道谁还能不惜命?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倒是真的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大长公主和姑娘亲自设宴,做主人的自己都在场,想必早就已经事先安排过,能确保安全无虞才对。
心思有了几分活络的各家小姐们当中又有彼此相交不错的,你问问我,我问问她,一来二去,有了一个意动肯去的,其他陆陆续续也就都点了头。
甚至燕锦薇还邀请到了龟兹国的王女阿丽娜,如此一来倒是更让不少人放了心——番国出使的王女都会参宴的话,若是出事,就是事关两国邦交,有了王女赴宴,想来怎么也不可能有安全方面的顾虑才是。
就是这样从众的心态诱使之下,这一日的赏菊秋宴,到场赴宴的规模人数竟也并不逊于往年。
此处园林是官宦权贵们别院聚集的地方,毗邻的玉泉山上的泉水汇入其余几条山溪之后,在此处流入镜湖东侧,大长公主段熙敏的琉华院就坐落于此。
镜湖是在帝京东北一处水脉,湖面本身并不宽广,狭长微弯,沿湖一路向西,西边湖岸便是京城中人踏春时爱去的那一处鹤羽亭湖畔,继续向西便汇入城南的运河,可以说整个京城附近的水脉主流全是与这一处连通,夏日的时候不少人家会贪图水畔凉爽而纷纷来别院避暑小住。
此时虽然时已深秋,天气渐寒,但为了这一场惯例的赏菊秋宴,镜湖东畔岸边也依旧是张灯结彩,停泊了数艘画舫,方便贵人们兴致来时在画舫上挑灯赏景。
纪清歌今日原本没有打算赴宴,等她动身的时候已是午后,再登车出城,一路来此,抵达琉华院的时候已是将要晚膳的时分,若是按正常赴宴来说的话,她这已经是足足迟到了大半日,是以,燕锦薇手中握着绢子立在门口迎接的时候,脸上便带出一分讥笑来:“封了县主,架子果然便就不一般了起来。”
纪清歌扶着曼青的手下了马车,劈头就听见这样一句,冷淡的扫了一眼今日妆扮得贵气逼人的燕锦薇,却没有开口,还是一旁曼芸说道:“见到县主驾临,燕姑娘的礼数去了哪里?”
燕锦薇妆容精致的面庞上陡然之间浮出了戾气,转瞬又被她压了回去,只是却再也笑不出来,僵着身子弯了弯膝盖,生硬的说了句:“见过县主。”
燕锦薇如果冷眼相对,纪清歌并不觉得纳罕,但如今竟然肯给她行礼,这却出乎了她的意料,认真审视了一下燕锦薇带着恨意和不情愿的神情,淡声道:“燕姑娘免礼,不知姑娘将纪文雪带来此地所为何事?还请将人请出,交我带回。”
纪清歌的来意并没有出乎燕锦薇的所料,见她果然问到纪文雪,燕锦薇勾了勾唇角,噙着一抹生硬的笑意来遮掩自己眼底的冰冷,“县主既然来了,何不入内暂歇呢,我也是听闻县主的妹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才心生了倾慕,愿与之结交一番,那位纪姑娘也是应了我的帖子才会赴宴,如今人好好的在里面抚琴,县主想见她,请进便是了。”
——抚琴?
纪清歌微微挑眉。
纪文雪是纪家从小娇养的,自然家中也是有给请过女先生,虽然是个商户,但大家闺秀那一套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等等,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窍不通,但要说她多么长于此道,这连纪清歌都不信,更何况纪文雪就算当初在淮安的时候,作为淮安纪半城的掌珠都不曾以才艺传出过名声,又何况是到了帝京之后无依无靠的如今?
摆明了燕锦薇言语不实,但如今人还在她的手里,纪清歌没有过多犹豫便就点了头:“如此,请燕姑娘带路吧。”
“姑娘。”曼芸有几分踌躇,和曼青互望了一眼,两个丫鬟各自都是一副不赞同的神色。
——这个公主府的姑娘素来就和她们姑娘不对付,今日更是整了这样一出,强绑了姑娘的继妹来引她们姑娘赴宴,此事里里外外都摆明了透着不安好心,如今还是不随着入内,只勒令她将人领出才最稳妥。
“没事。”纪清歌轻拍了拍曼芸的手背,迈步踏入了琉华院的大门。
如果是燕锦薇和纪文雪彼此之间有什么私怨,纪清歌自问她绝不会插手干涉,毕竟她并不喜欢纪文雪。
但摆在眼前的,却是纪文雪无端端因她的缘故惹来了燕锦薇的手段,她于情于理都没办法坐视不管。
她如今已经是圣人天子御笔亲封的县主,而且又有武艺在身,燕锦薇不论有什么花招,要对付她的话,总不是容易事。
但燕锦薇要对付纪文雪的话就太简单了……简单到可以随意处置她的生死。
就算纪文雪是良民身份,事后可以就此向大长公主府讨公道,那也是事后了,到时即便能按律法让燕锦薇偿命又有什么用?
纪清歌不想冒险背上一个‘伯仁之死’的心理负担,因为她清楚自己会在意。
燕锦薇想用纪文雪来引她来此,不管是有什么后手,来便是了。
曼青曼芸两人无法,只能一左一右紧紧跟上。
而就在与此同时,荒僻的乡间路上,一队骑手正迎着渐落的夕阳纵马疾驰。
路旁不时闪过拖家带口的并州灾民,原本听到骤雨般的蹄声惴惴不安的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在路旁,等着骑手迅如疾风一般从他们眼前刮过,衣衫褴褛的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近期也不知是从哪传的谣言,说是朝廷不准受了水患无家可归的灾民们四处流窜,怕他们集结生事,所以派人搜查围捕,见到灾民就要捉走。
这样的传言让本就已经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心中更加恐慌,虽然后来也听了有人又辟谣,说只是当朝靖王在率人捉拿歹人,与灾民无涉,但……这样的事情又有谁真的敢赌呢?
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如今又已经被洪水逼得无家可归,哪怕是流言,他们也不想冒险去试探真假。
听到蹄声的同时,他们就已经尽力往路边的草丛灌木里藏了,还好……骑手们行色匆匆,没有被发现……
身后远处悉索传来的流民小心拨开树丛的声音在飞羽卫们耳中清晰可辩,马背上的段铭承不自觉的按了按眉心,一旁的欧阳有些担心的望过来:“头儿,已经快到京郊了,不妨暂歇一下?”
长达两个月的秘密调查和搜捕,纵然是飞羽卫,精力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关键是从他们离开冀州返京途中,已经陆续遇到过数次的埋伏了。
埋伏的死士摸透了飞羽卫的脾性,死死抓住他们不可能无故对着灾民出手这一软肋,如同躲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一般,混迹在灾民中伺机而动。
平心而论,这些死士的人数并不多,每次出动的多则两人,少则只有一个,但他们手中的却是连株劲|弩,一次暴起便是最少六支毒箭,在难以提前预知的前提下即便是飞羽卫,也颇觉得棘手。
仅仅是从冀州返回京畿这并不算遥远的一段路,飞羽卫中已有三人在沿途受伤。
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箭上淬毒,伤者必须马上医治拔除毒血,更加拖慢了他们一行的回程速度。
从他们启程的真定到京城,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五百多里的路程,但如今他们已经在路上耗了足足两天一夜。
他们劳累些倒也无妨,但他们家头儿身上本来就是暗伤迟迟未愈,又怎能……
下属的担心段铭承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他却没时间耽搁停留。因为要安抚百姓,不令他们误以为是朝廷要剿灭流民,段铭承早在冀州的时候就已经被迫亮明了身份,从那时起,他和飞羽卫的行踪就已经不再是机密,如今摆明了有人在调遣死士妄图将他们一行截留在帝京之外,他于情于理都不能真的在路上耽搁时间!
段铭承伏在马背上小心的吸了口气,如今深秋时分,寒气已经凛冽,尤其纵马疾驰的时候,一口寒风若是灌入肺腑会直接扰乱他的内息,可即便是已经尽量控制气息,胸腔内也依然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好在,他们一行距离京城也只有八十余里了。
“继续赶路。”段铭承不让自己流露更多表情:“亥时之前入城。”
他其实此刻内心隐约有着些许的不安。
这样零星的死士埋伏,其实不可能真的给他和飞羽卫造成什么严重伤亡,这一点,想必幕后之人也是清楚的。
那么明知此点,却依然派出了死士骚扰,目的就只有一个——拖慢他回京的速度。
他若真的慢了脚步,又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