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和阿丽娜返回内院的时候,原本席位上的茶水早就已经冰冷,园中的一众侍女们眼见之前去到后湖畔的宾客们陆续返回,不用人吩咐已是极有眼色的纷纷更换茶水,重设果点,燕锦薇皮笑肉不笑的冲着纪清歌和阿丽娜一摆手:“殿下,县主,请。”
阿丽娜有些怏怏的看着重新换上的热茶,却提不起兴趣,纪清歌坐在一旁瞧见便道:“湖畔寒冷,王女殿下喝些暖的驱驱寒也好。”说着冲一名侍女一招手:“给殿下换桂花蜜茶来。”
侍女应声而去,燕锦薇冷冷的哼了一声:“我这见成的主人在此,县主到是殷勤的很呐。”
纪清歌压根不理燕锦薇,这姑娘今日自打见着她就阴阳怪气了一路,而且纪清歌心中仍旧有些疑惑——燕锦薇不惜捉了纪文雪作筏子,让她不得不赴宴,目的总不见得只是想跟她说几句酸话吧?
直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摸透燕锦薇的用意何在。
但这也不妨碍她提防她。
长公主府的侍女手脚麻利,不一刻已是捧着桂花蜜茶回转,阿丽娜看着那金黄澄亮的茶水嗅了嗅,触鼻居然甜香馥郁,不由目光一亮,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纪清歌却仍是不碰席上的东西。
“怎的,寒舍的茶点不合县主的口味?”燕锦薇开口就是带着明显的讥讽:“也是,大夏开国头一位县主,自然是跟那凤凰似得,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你们愣着什么?去吩咐厨房,给县主炖一盅血燕来!”
说着还不忘冲纪清歌扯了扯嘴角:“县主见谅,我们这最贵重的也就只有血燕了,端不出玉粒金莼来侍奉县主。”
纪清歌根本懒得跟她对口舌,只笑了一声道:“燕姑娘自谦了。”
言罢竟是由着她让人去忙,根本不劝不制止——反正不管弄来什么,她只不碰就完了,总不见得燕锦薇有胆子敢强灌她。
想定了主意的纪清歌端坐不动,倒是身边的曼芸有些看不过去。
……她家县主今日午膳之后就匆忙出府,因为走得急,原本出行时车上会备的茶水点心都没来及,就连炭炉都没升,如今到了地方又不用饮食,曼芸心里明白这是纪清歌心中有了防备,可待会光是回城,路途就不近,一来一回连晚膳都不一定赶得上,哪怕能喝口热茶也是好的。
心中想着,曼芸微微躬身,在纪清歌耳边道:“公主府的侍女未必知道姑娘口味,婢子去一趟茶房亲手泡一壶茶便是了。”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纪清歌点了头,不忘叮嘱:“若是不凑手便算了。”
曼芸福身而去,燕锦薇并不拦阻,只冷笑一声:“县主的丫鬟泡的茶想来是堪比天上琼浆了,我们家这些粗笨的丫头们比不得。”
纪清歌懒得接口,倒是一旁阿丽娜狐疑的望望适才给她端来蜜茶的侍女,一指:“这个不笨,甜茶,好喝。”
燕锦薇顿住话音,看看这个中原话听得一知半解的番国王女,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裴元鸿今日是跟着赴宴的番国使者来此,适才也有远远的围观了湖畔那一场闹剧,虽然离得远,并不曾有听到燕锦薇和纪清歌一行的对话,但只看那冻得发颤的白衣女子在纪清歌的干涉下才得以脱身,心中也是暗暗有所猜测。
其实如果今日来琉华院的只有阿穆尔兄妹的话,本来无需裴元鸿陪同,阿穆尔自己汉话颇为流利,虽然还有一个不流利的阿丽娜,但是这样的花宴,男女分为两处,他一个男子总也不能跟在阿丽娜身边陪同翻译,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邀请的还有柔然和楼兰两国的年青使臣,这才需要他这个通译随行。
那个看着就冻人的琴女走了,但湖边到底还是景色优美,随着天色渐暗,灯光映衬的湖面粼粼波光就愈加惹人流连,男子火力旺盛,不似女子那般畏寒,是以此时仍有不少人没有离去。
此时柔然和楼兰两国的使臣倒也没有与大夏人交谈,而是聚在一处闲话些出使的见闻等等,番国使臣出使一趟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耗时两个多月,又有各自要与大夏商讨的事宜并非寥寥,等他们目的达成之后,若要返回家园,最早也是隆冬。
西域的冬季十分酷烈,绝非是可以长途远行的季节,为此,使臣们会在大夏逗留数月,直到过完严冬,春暖花开,方会启程上路。
裴元鸿此刻难得的空暇,看了一时的景色,想想快要差不多晚膳,正想去找公主府的家仆叮嘱一下待会那些番国人膳食方面的事情,刚行到半路突兀的停下脚步,眉头死死的拧在了一处!
——又来了。
那让人成瘾的药物,上一次服用还是在今日出门前,距离此时也就一天不到,现如今已经深入骨髓的毒性竟就发作了起来!
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了。
裴元鸿微微躬下腰,只短短一息之间,额上就已经布满了冷汗,跟在身后的小厮含墨不动声色的上前扶住,将他扶到小径旁边一处花丛半遮半掩的石凳上坐下。
“公子这大半日想是有些乏了,略歇息片刻也不妨事的。”
此时的裴元鸿脸上已是毫无血色,强忍着四肢百骸中刻骨噬心一般的感受,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低低的音色:“给我药。”
含墨望着这个之前还妄图凭意志力抵抗的‘殿下’如今终于低了头,唇角只勾了勾:“公子,此处大庭广众,等归家后吧。”
裴元鸿冷冷的和含墨对视了一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要我求你是么?”
他们要的不就是他像条狗一样的摇尾乞怜么?所以才会逼他日复一日的服用这等恶毒的药物。
“公子您言重了。”含墨笑吟吟的不承认:“小的今日确实没带在身上。”
“你——”
裴元鸿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此刻他连手臂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根本握不紧拳的话,他肯定会直接动手!
含墨笑吟吟的看了一时,直到裴元鸿连下唇都咬出了血,这才轻声说道:“公子这般情状,小的看着也觉得不忍心,不若……公子帮小的一个忙?小的想法子给公子找药如何?”
裴元鸿想冷笑,只可惜现如今他实在笑不出来,再次咬牙拼命跟体内不断翻腾叫嚣的痛苦抗争了片刻之后,他绝望的闭上眼:“要我做什么?”
含墨低低的笑了一声,弯腰扶起裴元鸿:“公子莫怕,一桩美事罢了。”
曼芸一路问了人这才找到琉华院的茶房,刚推门进去,就见灶头上一个女子抬头望来,冲她招手:“姐姐快来,这一壶桂圆红枣茶已经差不多煮好了。”
曼芸定睛一看,竟是柳初蝶的丫鬟夏露,不禁问道:“你怎不在柳姑娘身边伺候,跑来这里做什么?”
夏露一手小瓷碟一手银茶勺,将碟中晶莹剔透的冰糖小心推入茶壶中甜香馥郁的茶汤之中,目光在四周一转,见近处没什么人,压低了音色答道:“这个大长公主家的姑娘瞧着不太对头的样子,每每见她望着县主的眼光都跟要吃人似得,今日这一场,只怕她想要做什么,我想着县主应该也有防备,索性就亲手给县主煮一壶热茶,总也好过入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夏露的这一番话,倒是让曼芸心中暗自点头,眼看着冰糖入了茶壶,又略煮了一刻,喷薄的热气愈发甜香,夏露便用布巾垫着手,将茶壶离了火,曼芸连忙去一旁橱柜里取了茶托茶盘,两人手脚麻利,眨眼的功夫已是安置妥当。
“多谢妹妹这一番心。”曼芸谢道。
夏露抿唇一笑:“这又不费事,不敢当姐姐一声谢,只不过……”她脸上浮起踌躇的神色,犹豫了一瞬,这才说道:“能否劳烦姐姐回头找机会在县主面前替我们姑娘美言两句?姐姐也知道,我们姑娘她是个有口无心的,有时不经意说的话让人听着确实容易恼,可她心里也是苦,毕竟自身没有着落,行动上带出几分,也不是真有心想对县主不敬,别回头一家子表姐妹之间起了什么龃龉才好。”
曼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今日她和曼青跟着纪清歌来到此处,迎面就听见柳初蝶正借着由头有意踩着纪清歌来抬高自己,还是直到她看见人来了这才闭了嘴,这样的事被正主儿当面捉了个正着,不用问也知道有多尴尬,这个夏露若是为此而来,倒是比她那主子有眼色的多。
只是再有眼色,曼芸也不可能擅自就替纪清歌许下什么,只抿唇笑道:“妹妹是个伶俐的,我们县主其实为人大气得很,回头妹妹多提点些柳姑娘才好。”
夏露笑笑:“姐姐说的我记下了,我们姑娘其实就是嘴巴上总是少个把门的,其实心里是真没有大恶,我替我们姑娘赔个不是,请姐姐代为转达便是。”
言罢也不再耽搁,曼芸双手捧着茶盘,夏露便紧走几步先行打了帘子,两人双双迈出茶房。
孰料曼芸前脚刚刚踏出,迎面突然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提着一只水壶急匆匆一头撞了过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曼芸手中的茶盘顿时一歪,还是那家丁眼疾手快,一把给托住。
“哎,你这人怎的乱撞?”夏露连忙扶住曼芸,怒道:“走路都不长眼睛的么?”
“姑娘息怒。”家丁慌不迭的连声道歉:“客人那边催茶水催的急,小的莽撞了,姑娘们可伤着没有?”
“若是伤了你又赔不起!还不滚开!”夏露叱了一句,又去看曼芸:“姐姐没事么?”
“我没事。”曼芸手中捧着的是滚开的热茶,刚才险些洒一身自然也是吃了一惊,原本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有些着意的盯了一眼已经让开路垂首站在一旁的家丁,只对夏露道:“快走吧,不然姑娘们身边没人。”言罢自己率先迈开了步子。
夏露剜了那家丁一眼,这才跟上。
两人回到内院,各自去寻自家主子,曼芸等夏露走了,这才飞快的瞥了一眼夹在她掌心和茶盘之间的东西,心头顿时一跳,悄悄往袖子里一藏,回到纪清歌身边若无其事的给她斟了一杯热气蒸腾的桂圆红枣茶。
“现煮的茶汤,姑娘趁热喝两口,暖一下身子。”说话的同时,借着身形的遮挡,手中飞快的一晃,便将袖中的物事塞进了纪清歌蜜合色袄子的袖口中。
纪清歌诧异的看了一眼曼芸,不动声色的喝起茶来。
燕锦薇在一旁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纪清歌,冰冷中又带着一丝疯狂,就连阿丽娜都觉得有些狐疑——做主人的这样死瞪着宾客,就算是在西域也是件失礼的事。
纪清歌今日从出门到现在才终于喝上一口水,微烫的茶汤甜香馥郁,不知不觉间,一盏已经饮尽,搁杯的同时,借着动作的遮掩,另一只手轻垂,袖中的物事就滑进了掌心。
她的动作十分隐蔽,连坐在对面的阿丽娜都没有留意,然而眼帘微垂,只瞟了一眼,目光顿时一凝——
手中坚硬的物事是一柄只有手掌般长短的连鞘匕首,纤细小巧,匕首的手柄处铭刻着飞羽卫的徽记,而鞘上则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速离!